傍晚时,商会的人举起扩音喇叭开始逐个喊名字,临到末了他大声地提醒道:“被叫到名字的同胞们都带好东西,按照刚刚发的号牌有序上船,不要乱,不要插队,否则会被取消优先登船资格!”
顿了顿,他的声音里透出难以掩饰的激动:“这艘船是华国大使馆协调来的,先到新加坡再转乘包机飞羊城。丢了证件的同胞们也别担心,船上有领事馆的人能办临时证明。”
人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随即又归于安静。十分钟后,开始有人陆续被送上救援船。第一批先上的是老人和孩子,有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被年轻的商会工作人员搀扶着,手里紧紧捏着号牌,颤巍巍地踏上跳板。
袁景灿清楚地看到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怀里的孩子大概是饿了扯着嗓子哭,女人却咧着嘴笑,眼泪大颗大颗掉在孩子脸上。
十五分钟后,林国栋快步走到袁景灿身边压低声音说道:“袁总,这边来。我们已经跟大使馆打过招呼了。”
袁景灿没有矫情,他知道现在自己多失联一天,国内的事情就会产生极大的变数,于是点了点头:“有劳了!”
胡梦玲和吴诗瑶走在最前面;李曼小心地扶着袁景灿的胳膊;叶俊和几个男人背着所有人的行李,防水袋在肩头晃悠,里面的矿泉水瓶发出碰撞的轻响。
上船前,袁景灿回头望了一眼,此时海水已经退得差不多了,露出的沙滩上全是贝壳和碎玻璃;远处的夕阳把海水染成了橘红色。
......
救援船是临时征调的新加坡货轮改造的,所以甲板上挤满了人;其中还有个穿救援服的小伙子正背着药箱穿梭着,他胳膊上的红袖章印着 “华国应急救援”。
船头则站着两个穿白衬衫的男人,胸前别着 “华国驻印尼领事馆” 的徽章,正给几位老人登记信息。
一个白发老太太正举着泡烂的护照,整个人泣不成声。其中一个男人耐心地安慰道:“阿姨您别急,记着身份证号就行,到了新加坡就给您补证件。您很快就能顺顺利利回家了!”
由于不是老弱妇孺,袁景灿他们被偷偷安排在船舱的最下层。
舱内昏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柴油和海水的混合气味,不过林国栋已经贴心地让人铺了防潮垫,边缘还压了几块干净的纸板。
见到袁景灿望着头顶晃动的管线微微皱眉,林国栋刚想开口解释,袁景灿已经抬手制止了他:“能活着离开已经是万幸了,我们不挑这些!”
林国栋只好讪讪一笑:“委屈袁总了。那我先走了,甲板上还有领事馆的人在清点登船人数,我得去帮忙核对名单。”说着他又留下两包没拆封的饼干,这才转身离开了船舱。
夜里风浪骤起,船身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摇晃。有人扶着舱壁剧烈呕吐,角落里有位老妇人则在低声祈祷着什么,念珠碰撞的轻响混在海浪拍击船板的声音里,忽远忽近。
李曼睡不着,借着应急灯的微光坐起身。她摸了摸袁景灿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她指尖一紧。于是她又握住袁景灿的胳膊,用指腹轻轻按摩着他紧绷的肌肉。
第二天清晨,船终于抵靠新加坡港。
码头上的朝阳把海水染成金红色,华侨商会的人举着 “华籍同胞集合点” 的牌子在岸边等候,见到他们靠近,立刻递过印着 “侨联慰问” 的帆布袋。
袁景灿一上岸就被叶俊和小李送到了港口的临时诊疗点。
护士刚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揭开他后背的纱布;刹那间,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袁景灿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医生凑近查看了一番伤口,皱起眉摇了摇头:“有点感染的迹象了,是不是反复发过烧?”
李曼神情瞬间紧张起来,急忙问道:“是的,医生,这该怎么办啊?”
医生轻笑一声,温和地安抚道:“别着急,问题不大。住院观察个一两天,持续用上抗生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住院时,病房电视无时无刻都在插播关于印尼海啸的新闻。
画面里的记者站在齐膝深的水里,身后是被冲垮的房屋框架,声音被海风刮得发颤:“目前受灾人数已超十万,救援队伍仍在全力搜救。”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镜头扫过灾区时,到处都是穿着防护服的防疫人员背着消毒桶在废墟间穿行。
然而整个报道过程,没提任何关于抢劫或暴力的事;就像威斯汀酒店走廊里的血迹,早已被海水冲得无影无踪。
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个体的罪恶总会被轻描淡写地淹没。
叶俊和吴诗瑶来看他时,带了份华文报纸。头版是华国包机的照片,机身印着 “祖国接你回家” 六个字,背景里有大使馆工作人员在帮老人搬行李。
“后天就能飞了。” 叶俊把报纸递给袁景灿继续说道,“商会的人说,到了羊城,机场会有专人引导我们做体检,完了没什么问题,我们就能各回各家了。”
吴诗瑶在一旁笑着补充道:“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到家过元旦呢。”
袁景灿点了点头,把报纸翻到社会版,在角落看到条短讯:“雅加达华人商会募集的救援物资已送达灾区,首批物资包括药品和食品,由华国救援船协同转运”。
......
还有三天就是元旦了,可对于浙大的学生来说,新年的脚步远不如考试周的阴影来得真切。
图书馆和自习楼早已座无虚席,连走廊里都摆着临时加的桌椅。
在紫荆港校区的西一教学楼三楼阶梯教室,尤喻正对着《宏观经济学》的公式凝神蹙眉,却被一旁坐立不安的王思语搅乱了思绪。
王思语已经是第五次把笔帽拔下来又按回去,塑料摩擦的声响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尤喻忍不住抬起头,嗔道:“思语!你要是再不认真复习,你看吴教授还给不给你及格!”
王思语尴尬地笑了两声,连忙把笔放下,重新拿起课本。可目光落在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却像活过来似的在眼前乱飘,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昨天和胡胖子约会时,她偶然听到胡胖子躲到窗边接电话。原本只是无意一瞥,却被一句 “…… 还是下落不明?” 钉在原地。紧接着又传来一句压低的 “这下可怎么办”。
好奇像藤蔓似的缠上来,她悄悄挪到窗边,屏住呼吸听着。下一秒,一个让她浑身冰凉的消息钻进耳朵 ;自己最有趣,对自己最好的表哥袁景灿,被困在了印尼海啸灾区,至今生死未卜!?
“咣当” 一声,她手里的咖啡杯没拿稳,摔在地上,褐色的液体溅到牛仔裤上,声响也惊动了胡胖子。
胡胖子赶紧挂了电话,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
看着王思语惨白的脸,胡胖子知道瞒不住了,在蹲下来帮她捡杯子碎片时,一五一十说了自己知道的消息,刚刚的电话是李泽阳打来的,锦绣已经派人联系当地的华侨商会,还托了大使馆帮忙找。”
最后他拍了拍王思语的手背,声音尽量轻松:“袁总这一行这么多人,肯定能互相照应,你也别着急,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话虽如此,但王思语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却一直心神不宁。胡胖子点了她最爱吃的提拉米苏,此刻也觉得味同嚼蜡;这次约会自然也在她频频走神中草草收场。
现在看着阳光下尤喻鼻尖的绒毛,王思语几次张了张嘴,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怎么都说不出口。
尤喻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停下笔笑了笑:“有什么事吗?从早上到现在,你就没好好看过书。”
“这个,那个……” 王思语捏了捏笔杆,“额,我是说,假如,假如哈; 假如胡胖子这次在印尼,你说我该怎么办?”
尤喻被她这没头没脑的话逗得哭笑不得:“你问我,我问谁啊?那是你的情哥哥,又不是我的。”
王思语却突然拉住她的胳膊撒娇道:“哎呀,我的好尤喻,我都说了是假如了!你比我聪明,也比我冷静,你就帮我想想嘛。”
尤喻见她眼神认真,于是收起了玩笑的神色,皱了皱眉说道:“真要我说的话…… 我也不知道。这种时候,普通人能做的太有限了;首先我根本就没护照,其次就算买了机票飞过去,到了当地也是两眼一抹黑,说不定还会给救援添乱。我能做的估计就只有等国家的消息,等大使馆的通知了。”
王思语慢慢松开手,指尖在课本上无意识地划着,喃喃自语道:“只能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