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使者在朔风城停留了三日。
这三日里,他并未过多干涉军务,大多数时间只是在李烽与林烨的陪同下,看似随意地巡视城防,慰问伤兵,偶尔驻足观看兵士操练。他的态度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亲和与矜持,对守军的艰辛表示理解,对取得的战绩不吝赞扬。然而,林烨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看似温和的目光背后,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精准的评估与计量。他尤其关注两个方面:一是城防的坚固程度与守军的真实士气,二便是林烨本人,以及那传闻中“雷火”的蛛丝马迹。
他再次旁敲侧击地提及“雷神”之事,甚至委婉提出想参观一下制作“助战之物”的场所。这一次,林烨没有再直接拒绝,而是将其引至已经过清理、只剩下一些普通打铁炉和工具的外围匠作区,由吴铁匠出面,讲解了一些军中常见的兵器修复与打造流程,对于火药,只以“此乃军中机密,工序繁杂且危险,不敢劳烦天使亲涉险地”为由,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赵使者看着那些忙碌的工匠和炉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面上笑容不变,赞了几句“将士用心”,便不再强求。
直到临行前的夜晚,赵使者摒退左右,单独邀请林烨至其下榻的院落饮茶。
烛火摇曳,映照着赵使者那张白净无须的脸庞,少了几分白日里的官样文章,多了几分深潭般的幽邃。他亲手为林烨斟上一杯粗茶,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将军,咱家离京之前,宫中几位贵人和朝堂上的几位老大人,都特意问起过将军。”他顿了顿,观察着林烨的反应,见其依旧面色平静,才继续道,“如今北境糜烂,像将军这般能挽狂澜于既倒的年轻俊杰,实乃国朝之幸。陛下,是极为看重的。”
林烨微微欠身:“末将愧不敢当,唯有竭尽全力,以报皇恩。”
“嗯,”赵使者满意地点点头,话锋却悄然一转,“不过,洛安水深,有些事,咱家觉得,还是提前告知将军一声为好,免得将军日后吃了暗亏,还不明就里。”
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第三个人听去:“如今朝中,对北境战事,乃至对将军您,看法并非铁板一块。首辅柳公,持重老成,主张稳扎稳打,先固守陇西,再图北复。对将军在此地孤军奋战,柳公虽赞赏将军勇毅,却亦认为……有些操切冒险,耗费本就不多的边军精锐,于大局恐非益事。”
林烨目光微凝。首辅柳文渊,当朝宰相,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他的态度,几乎代表了整个文官集团的主流意见。这种“持重”背后,或许是对他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边将”的本能警惕,亦或是对“雷神”这种超出掌控力量的排斥。
“多谢天使提点。”林烨不动声色,“末将只是尽守土之责,一切行动,皆听凭李将军调度与朝廷旨意。”
赵使者笑了笑,似乎对林烨的回答并不意外,继续道:“除了柳相,司礼监的几位大珰,对将军也颇为关注。”他指了指自己,“咱家出京前,冯公公便特意交代,要咱家看看,能引得北狄侧目、被称作‘雷神’的,究竟是何等样人。”
冯保,司礼监掌印太监,内廷之首,天子近侍,其权柄有时更在阁臣之上。宦官集团的关注,意味截然不同。他们或许对疆土得失不甚在意,但对于能引起皇帝兴趣、可能带来权势变数的新鲜事物和人,却有着猎犬般的敏锐。
“冯公公谬赞了。”林烨心中警铃大作,无论是文官集团隐约的排斥,还是宦官集团探究式的关注,都绝非好事。他依旧保持着谦逊与距离,“末将只是一介武夫,偶立微功,实不敢当诸位大人如此挂怀。”
赵使者深深看了林烨一眼,仿佛要将他这“一介武夫”的表象彻底看穿。他慢悠悠地饮了口茶,状似无意地又提了一句:“对了,听闻洛安萧家,似乎也对将军颇为留意。萧贵妃如今圣眷正浓,萧家更是勋戚之首……将军年轻有为,将来若有机会入京,或许可多走动走动。”
萧家!那枚玉佩的主人!
林烨心头一震,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是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疑惑与恭谨:“萧家?末将久在边塞,孤陋寡闻,竟不知如何入了这等高门显贵的眼。多谢天使告知。”
赵使者见他反应如此平淡,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玩味。他不再多言,又闲聊了几句边塞风物,便端茶送客。
离开使者的院落,夜风拂面,带着刺骨的寒意。林烨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繁星隐匿,唯有朔风城的轮廓在黑暗中沉默矗立。
赵使者今晚的一席话,看似推心置腹的提点,实则是将洛安朝堂那潭深水下的几股主要暗流,清晰地指给了他看。
宰相柳文渊代表的文官集团,持重而可能保守,对他的冒险和“异术”心存疑虑。
司礼监冯保代表的宦官集团,好奇而充满掌控欲,将他视为可能影响权力平衡的变数。
后族萧家,则通过玉佩和使者的口,伸出了招揽的橄榄枝,其意图难明。
这三股力量,任何一股都拥有轻易碾碎此刻朔风城的力量。而他,一个刚刚凭借军功和“异术”崭露头角的边将,已然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他们的视线,成为了他们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或者说……一个需要被评估、被控制,甚至被清除的潜在威胁。
“京城来的视线……”林烨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冷意。这视线中,有欣赏,有利用,更有深深的忌惮与杀机。
他握紧了拳,感受着体内奔流的力量和脑海中那蕴含着无限可能的科技树。来自洛安的狂风暴雨,或许比北狄的铁骑更加凶险,但他别无选择,唯有让自己和脚下的这座城,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让任何视线都不敢轻易俯视。
次日清晨,赵使者带着朝廷的赏赐和朔风城的谢恩表章,在一队骑兵的护送下,启程返回洛安。临行前,他握着林烨的手,语重心长:“林将军,守城重任,便托付给你与李将军了。咱家回京,定当将此处将士之忠勇,朔风城防之坚固,如实禀明陛下与朝中诸公。望将军善自珍重,再立新功!”
马蹄声远去,扬起的尘土缓缓落下。
李烽走到林烨身边,望着使者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林将军,赵天使他……昨夜与你说了些什么?”
林烨将赵使者透露的朝堂动向,删去萧家部分,简略告知了李烽。
李烽听罢,沉默良久,最终化作一声长叹:“果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林将军,日后你我行事,当更加如履薄冰才是。”
“将军放心,”林烨目光坚定地望向北方,那里是狄虏的方向,也是他必须首先跨越的生死关,“末将省得。无论洛安风雨如何,唯有先过了北狄这一关,我等才有谈论将来的资格。”
京城的视线已然投下,而朔风城的生死考验,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