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电的第三天,灰河下了一场冷雨。雨水顺着煤棚的破瓦灌进来,在水泥地上汇成一条黑色的细流,像未干的墨迹。林野踩着这条“墨迹”溜进厨房——天还没亮,林强醉倒在堂屋,鼾声夹着痰音,一呼一吸间,整座房子仿佛都在晃动。厨房里唯一的光来自灶膛,残余的炭火将熄未熄,映出陈萍瘦削的侧影。她正弯着腰,把一桶凉水倒进锅里,桶沿磕在锅沿上,发出轻而钝的响,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敲一面破锣。
林野蹲到灶口,伸手烤火。火苗舔上她潮湿的袖口,发出“嗤”的一声,她猛地缩手,却看见母亲的手势已经递过来——五指并拢,在颈侧划一下,再指向地面。这是“躲”的意思。林野点头,用树枝拨开灶膛里的灰烬,露出一块可活动的铁栅板。铁栅下是一道暗门:宽不足五十厘米,边缘被火烤得发黑,像一张久未开启的嘴。陈萍从怀里掏出一根 L 形的铁钩,钩住暗门边缘,轻轻一提,门板发出细微的“咔嗒”,一股陈年的潮气扑面而来,混着土豆皮、霉木和铁锈的味道,像一段被掩埋多年的记忆。
林野先下去。木梯只有四阶,最后一阶断了,她直接踩到地面,脚底传来泥土的柔软。陈萍随后,把暗门虚掩,只留一条缝透气。地窖比想象中深,头顶的暗门变成一块遥远的光斑,像夜空里被云遮的月亮。陈萍点燃一盏煤油灯,灯芯“噗”地炸开,火光颤巍巍地站起来,照亮四壁:夯土墙被雨水浸出蜿蜒的水痕,像无数条交汇的河;墙角堆着干瘪的土豆和白菜,外皮皱缩,像被时间吸干的肺。最深处,有一只木箱,箱盖用麻绳捆着,绳结处泛着白盐一样的汗碱。
木箱打开,陈萍的手先摸到的是一叠布片——旧衣裁下的边角,被水洗得发白。她翻开最上面一层,露出下面的“宝贝”:一本缺角的相册、一截铅笔头、一张盖有红章的“矿区职工家属暂住证”,以及一只用输液管编成的蚱蜢。相册的塑料封面粘在一起,揭开后发出撕裂的叹息。第一页是年轻的陈萍,怀里抱着刚出生的林野,身后是尚未塌陷的矿井井架。照片边缘写着铅笔字:1999.3,野野百天。陈萍的指尖在婴儿脸上停留,煤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影子比真人更大,却薄得像纸。林野第一次看见母亲笑——那种笑从眼角开始,像冰面裂开一道细纹,迅速蔓延到整张脸,却在抵达嘴角时突然停住,仿佛被某只看不见的手掐断。
相册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相纸大的白纸,上面用圆珠笔密密麻麻画着格子,每个格子里写着一个日期、一个数字,有的被红笔划掉,有的被圈起。林野凑近看,发现那些数字大多是“15”“20”“37”,而日期停留在去年冬天。她忽然意识到——这是母亲偷偷记账的“赎身簿”:每攒够一格钱,就划掉一个梦。红圈代表“失败”:被林强发现、被酒局劫走、被医药费吞掉。白纸最下方,有一行新添的铅笔字,字迹颤抖却坚定:
“37.8 给野野”
林野抬头,看见母亲正把暂住证折成四块,塞进她手心里。证件照片上的陈萍短发齐耳,眼神清亮,与眼前这个被沉默与伤疤包裹的女人判若两人。陈萍用手指点着照片,再点林野的心口,然后做了一个“飞”的手势——那是她们之间从未用过的动作,却一眼能懂:带着我,飞出去。
头顶突然传来脚步,地板被踩得“咯吱”作响。林强的声音透过暗门缝隙砸下来,像一块滚落的巨石:“死哪去了?”陈萍迅速吹灭煤油灯,地窖陷入浓黑。她一手捂住林野的嘴,一手把木箱推回原位,动作轻得像猫。脚步声在厨房兜了一圈,停在灶膛前。暗门缝隙里漏进一束手电筒光,光柱扫过梯子的断阶,停在林野脚背。她屏住呼吸,感觉心脏快要撞断肋骨。陈萍的手在她背后慢慢移动,写下两个字:别动。手电筒光徘徊几秒,终于移开,暗门“咔哒”一声被外力踩得下沉,缝隙缩小到只剩一条线。林强似乎踢了踢灶栅,骂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脏话,脚步声渐渐远去。
黑暗里,陈萍重新点燃煤油灯,却调到最小,只剩豆大的火苗。她打开地窖另一侧的墙洞——那里嵌着一块活动的土砖,后面是更窄的夹缝,只够一个孩子蜷缩。她把林野推进去,再用土豆袋挡住洞口。透过缝隙,林野看见母亲回到木箱前,从底层摸出一件东西:那是她昨晚才缝好的布袋,装着37块8毛,却被陈萍用针线牢牢缝死在一片旧布上,像一块坚硬的铠甲。陈萍把“铠甲”贴在胸口,双手合十,对夹缝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火苗在她脸上跳动,映出一条被汗水和血水混合的河流。
林野在夹缝里数自己的心跳,一、二、三……数到第七十下时,头顶再次传来巨响——这次是玻璃碎裂的声音,接着是皮带抽在肉体上的闷响。陈萍没有叫,只有身体撞在木箱上的震动,一下、两下……林野咬住自己的手背,血腥味在口腔里炸开,却抵不过胸口要炸裂的疼。她伸手去摸墙洞的土壁,指尖抠进湿润的泥,抠出五条细沟,像五条看不见的通道,却通不到地面。她忽然明白,这个地窖不仅是母亲的藏身处,更是母亲的牢笼——而此刻,牢笼正在为下一代打开一扇暗窗。
声音停了。很久,很久,只有雨声继续,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打大地。煤油灯的光透过土豆袋缝隙,微弱地晃了一下,然后熄灭。黑暗里,林野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耳膜里轰鸣,像远处井口塌陷的回声。她摸出口袋里的半截铅笔——那是白天从教室偷拿的,笔尖还带着木屑。她借着几乎不存在的光,在土壁上写下两个字:
“等我”
写完后,她把铅笔头插进“铠甲”缝线的边缘,用力一挑,线头断裂,一枚硬币滚到她手心,冰凉,却带着地窖的潮湿。她把硬币贴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像吻一枚即将发射的子弹。
雨停了。暗门缝隙透进灰白的晨光,像一条被稀释的奶。林野推开土豆袋,爬出夹缝。地窖中央,陈萍蜷缩在木箱旁,手里死死攥着那片“铠甲”,缝线被撕开一半,硬币散落如雨。她的脸埋在臂弯里,呼吸微弱,却均匀。林野蹲下去,把硬币一枚枚捡回布袋,再把“铠甲”盖在母亲胸口,像盖一枚盾牌。她抬头看向暗门,那道晨光正在缓慢移动,像时针,也像裂缝。她深吸一口气,把字典抱在胸前,踩着断梯,一级一级,向上攀登。木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却始终没有断裂。当她推开暗门,清晨的冷风灌进来,带着雨后的泥土与煤渣味——那是自由的气味,也是战斗的号角。她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地窖里的灯虽然熄灭,但母亲已经把火种缝进了她的肋骨;从此,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有裂缝,而有裂缝的地方,就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