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空气像在我耳边轻轻呼吸，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有点热，又有点怪。
我咬紧牙关，侧身踮脚，像被什么吸过去似的，一步步挤进门后的阴影里。
小皮鞋踏上第一级水泥台阶，脚底一阵潮湿的凉气。不是真冷，而是一种闷得透不过气的凉，让人心里发毛。
身后的阳光把影子拉得好长，铺在台阶下像块洗褪了色的粗布。我还没看清影子的边缘，铁门便被风“轰”地关上——声音沉得像百年老棺材落锁，震得灰尘从台阶上跳起。最后一缕金线阳光被卡在门缝里，连一点碎渣都不剩。
我缩进世界的另一个角落，屏息等待。不知道妈妈何时会找到这里，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希望她找到我。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潮湿霉味，直往鼻子里钻，呛得鼻尖发酸。刚才还能听见的妈妈数数声、知了叫声、墙上小猫打架的呼呼声，全被关在外面，静得让人心慌。
我往后缩，小手扶在铁门上。粗糙的铁锈磨得手心生疼，指缝里嵌着红褐色锈渣，蹭在皮肤上像沙子一样。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呼吸声在空荡台阶上回荡，像找不到路的小鸟。
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睛才勉强适应这片黑暗。高处的小窗漏进一丝微光，狭窄得像一道裂缝，厚厚的灰尘将光线染成了灰白色。那光斑无力地在墙上晃动，像未擦干的泪痕，也像某种无声的诉说。
我屏住呼吸，胸口微微起伏，不知道这地方是否欢迎我的到来。灰尘在光里打转，慢悠悠往下飘，像被吵醒的小精灵。
我注意到左墙的一个凸起方块，踮起脚按下去。头顶灯管“滋啦”响了两声，一闪一闪，偶尔炸出小火星。光影在墙上乱跳，像惊慌的兔子，把我的影子拉长又压短，好像有个看不见的东西在背后晃动。
我抬头看，那是个旧开关，脏兮兮的。
每往下走一步，脚步声都带着空荡荡的回音，被走廊吞下又吐出，“嗒、嗒、嗒”敲在心上，让人发慌。十二级台阶，看似不长，却像走过大半辈子。水泥地硬得像埋在地底的老骨头，每踩一下都硌得脚底发麻。
走到最下方，尽头歪靠着一扇木门，半开着，光从门缝里一闪一闪——妈妈说那是画室，我六岁了，却从没进去过。
推开门，一股刺鼻油画味混着潮湿水泥味扑来，呛得眼睛发酸，差点流泪。等眼睛适应，才看清屋内：中间靠墙放着老旧竹藤躺椅，椅面黄黄脆脆，上面摆着一个白色茶杯。藤条间挂着些蜘蛛网，但椅子中间凹下去一块，藤条微弯，仿佛刚有人坐过。
我朝藤椅走去。椅子前小茶桌上摆着磨花玻璃茶杯，茶杯小巧圆润，茶壶安静地坐在烧水机上，壶嘴滴下的水珠在桌面留下一小圈灰印。茶桌下放着一只蓝色小水桶，桶壁挂着未干的水痕，散发出生冷的气息。
茶桌前有两个塑料凳子。一只放调颜色的板子和一把木头把小铲子——铲子前面是个三角小铁片，上面粘着黑乎乎的颜料，像干了很久的血。另一只放了几只颜料管，大小和我用的牙膏差不多。
凳子前是画架，画架右腿下放着小塑料桶，散发出让眼睛不适的气味。
画架上有幅未完成的画——中间站着穿白裙的小女孩，羊角辫、眼睛、鼻子都和我一模一样。我屏住呼吸凑近看，画上的“我”瞪着圆眼，嘴角却硬邦邦地笑，冷得像冰，让我心头一紧，背脊发凉。
小手紧握裙摆退了一步，皮鞋跟蹭到水泥地，“吱呀”一声，空屋里显得特别刺耳。
抬头四顾，墙上挂满画：大部分是姥爷画的，颜色浓得化不开。画里的山、老槐树、戴兜帽黑长衫的农民——农民手里拿大镰刀，好像去割麦子。还有奇怪的画作：盘状物上向下射光，把小人吸走；远处小飞机闪着激光，射向雾里，隐约站着蓝色大机器人，手里拿着一把大宝剑。
最吸引我的是一幅街景画：
- 最前面是戴白围裙的女子，蓝裙被挡住大半，头戴类似护士帽，脖子挂着很透亮的蓝色吊坠；
- 右边是笑得真实的女机器人，皮肤与真人无异，白裙泡泡袖下隐约可见螺丝孔；
- 身后站着帅气男生，黑发，微笑着两手搭在两女生的肩上，左手里拿着一只红色太阳墨镜，他们像亲兄妹；
- 在他们后方不远处的路边，蹲着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女孩，好像在卖宠物鹅——因为有一只穿着尿不湿的大鹅待在她旁边，她身边还放着树枝编的小篮子，里面装着刚采的蘑菇；
- 后边有个又瘦又高的人，倚着门框低头看着手里的书。
妈妈小时候的小画被挤在角落，颜色淡如春日柳絮，被周围沉重的画压得几乎看不见。
我手刚碰竹藤椅扶手，椅子“吱呀”轻晃，像老人咳嗽。我睁大眼睛，椅面上浮起模糊影子，从淡到浓，轮廓逐渐清晰——灯管终于稳定，昏黄的光映在影子上，显出清瘦老人的模样。
“躲到姥爷这儿来啦？”
声音不大，却在空荡的地下室里一层层回荡，像有人在梦里喊我。
我吓得往后一跳，心“扑通扑通”地撞着胸口。
我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视线。躺椅上的影子渐渐浮现，灰毛衣、老花镜，还有那梳得整整齐齐的白发——一切都和相册里的一模一样。我的心跳猛然加速，仿佛有什么东西想从胸腔里跳出来。
“是……是姥爷吗？”我的声音颤抖着，几乎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
可妈妈明明说过，姥爷早就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我心口怦怦直跳，咬住嘴唇，不敢出声。
影子轻笑，眼角皱纹堆成一团，轻轻飘来：“我们莉莉，都长这么大啦。”
我手心冒汗，脚下不由自主往后挪。可要是认错了呢？要是这里住着别的老爷爷呢？我喉咙里堵着一块石头，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你……你是……”
影子抬起头，目光温和，却透着一层淡淡的水雾：“上次见你，你还在妈妈肚子里踢腿呢，把她肚子顶成小鼓。”
我的鼻尖一酸，心里猛地一热，那些怀疑忽然全散了。我屏着气，声音发抖却坚定地喊：“……姥爷！”
藤椅“吱呀”摇了摇，像是应答。
我伸手想摸摸他的毛衣袖子，指尖却穿过一片微凉的空气，什么也没碰到。我举起手指看了看，指头上还留着刚才摸铁门时的铁锈味，凉凉的。
“妈妈数到一百就要来抓我了。”我捏紧小拳头，盯着他手里的杯子——茶水冒着淡热气，但杯壁没有哈气，像假的一样。
“捉迷藏啊……”老爷爷的声音忽然飘了起来，像被风吹散的烟，“姥爷以前也和你妈妈玩这个，我躲在柴房的草堆里，她找了半天都没找着，急得快要哭出来。”
他抬头看向墙上的一幅画，画的是后院的蔷薇花丛，枝叶茂盛：“我还答应教她画完那丛蔷薇，就在东墙角……可惜后来啊……”
他的话没说完，头顶的灯管又开始哆嗦起来，明暗不定地照在他身上，让他的轮廓变得灰蒙蒙的，像蒙了一层纱。我看见他刚才躺过的藤椅还在轻轻摇晃，椅面的木纹还有被压过的痕迹，像真的有人刚站起来。
目光往下移，茶桌旁摊着一本旧相册，里面夹着一张发黄的照片：年轻的妈妈穿着蓝布裙子，扎着麻花辫，站在插着八根蜡烛的生日蛋糕前，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嘴角还沾着点奶油。
“那是你妈妈八岁生日。”姥爷的声音突然凑到我耳边，我能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拂过我的头发，像春天的微风，“那天她非要我给她画蔷薇，说要贴在铅笔盒上，天天看着。”
忽然，上方铁门发出“吱呀”的响声，仿佛有人推开了。紧接着，妈妈的声音颤抖着传来：“莉莉？你在里面吗？”
我立刻扭头朝门口喊：“妈妈！姥爷在这里！他说还记得你要画蔷薇呢！”
一阵轻微却急促的“咚嗒、咚嗒”脚步声由远及近，像敲打在我心上的鼓点。
妈妈推开木门，站在光和影交界的地方。脸白得像纸，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我面前的躺椅，目光再移向墙上的画，最后停在那幅没画完的蔷薇画上。嘴唇哆嗦着，伸手捂住了嘴，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我指着躺椅对妈妈说：“姥爷就坐在这里呀，他穿着灰毛衣，还端着茶杯呢！杯口有个小缺口！”
妈妈没说话，缓缓地走过来，脚步轻得像怕踩碎玻璃。手悬在躺椅上方，停了好一会儿，才轻轻落下去——我看见她的指尖轻微颤抖，像是碰到了什么温暖的东西，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滴在藤椅的灰尘上，砸出一个个小湿点，晕开一圈灰痕。
“爸……”妈妈声音哑得厉害，几乎要碎掉，却带着一股压不住的释然，“真的是你吗？”
我怔怔看着她。明明姥爷就坐在那儿，笑着看我们，可妈妈却只看空椅子。她的手指在空处轻轻摩挲，像怕惊走什么，又像真能抚摸到姥爷。
姥爷的身影在灯光下越来越淡，像融化的雪，又像散开的烟。他举了举手里的茶杯，对我眨了眨眼：
“告诉妈妈……”他的话语像从深井里传上来，“明年春天，院子里的蔷薇会再开，就和以前一样。”
我点点头，再一看，躺椅上只剩下那只白瓷杯，杯里的茶水已经凉透了，杯口的茶渍仍在。
忽然，墙上的画似乎有了变化。姥爷画的山蒙上了一层淡雾，像黎明前的清晨；一幅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小雏菊，花瓣上泛起微微的露光。那幅没画完的蔷薇，更是在角落里悄悄添上了两朵粉白色的花苞，瓣尖挂着透明的晨露。
“明年春天，院子里的蔷薇会再开，就和以前一样。”我抬头对妈妈说。
妈妈蹲下来抱住我，下巴抵着我的头顶，声音还带着哭腔，却笑着说：“莉莉说得对，姥爷从来没离开过。”
灯管又闪了两下，不再阴冷，反倒像一双温柔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们。空气中刺鼻的颜料味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蔷薇花香——那是记忆深处最熟悉的春天味道，仿佛后院花开正盛时随风飘来的气息。
我望着那只白瓷杯，胸口依然暖乎乎的，像是姥爷刚才弯腰在我耳边低语时留下的呼吸。
原来，有些人从来没走远。
他们只是换了个地方——住进画里，住进花香里，也住进风吹过的每一次呼吸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