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河矿区的夏夜总是来得迟。七点钟天还亮着,蝉声像无数根细铁丝绷在空气里,稍微一碰就发出尖锐的回响。林野蹲在院子角落,看一群蚂蚁沿着裂缝搬运死去的飞蛾。她拿着一根树枝,偶尔阻断它们的路线,蚂蚁便慌乱地四处散开,像被戳破的墨水。林强说,蚂蚁是世上最听话的东西,只要给它们一点甜头,就能把整个巢穴都搬到你的掌心里。他说这话时,晃了晃手里的白糖罐,露出被烟熏黑的犬齿。
林豆坐在门槛上,手里捏着半截烟头。那烟是林强抽了一半的,过滤嘴被咬得变形,烟丝里还沾着酒味。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把烟含在唇间,用尽力气吸一口,呛得眼泪直流,却咧嘴笑,像完成某种成年礼。林强从屋里出来,看见儿子,没有呵斥,反而蹲下身,掏出打火机,“来,点上。”火苗窜起,映在林豆的瞳孔里,像两颗小小的炭火。林强拍拍他的后脑,“男子汉,敢烧才有胆。”林豆把烟头按向地面,几只蚂蚁立刻被烫得蜷成黑点。他兴奋地抬头,等待夸奖。林强却看向林野,笑容瞬间收拢,“看什么?去把皮带拿来。”
皮带被抽出来的声音像撕开一块湿布。林野把蚂蚁的路线重新打乱,树枝在指间折断,木刺扎进掌心,疼,但比不上即将到来的疼。林强今天没有喝酒,清醒得令人恐惧。他把皮带折成两截,在空中试了一下,风声掠过林野的耳廓,“今天教你弟怎么教育不听话的东西。”他把皮带递向林豆,“打,打到你姐哭为止。”林豆愣住,手指被烟头烫起一个水泡,他却感觉不到。林强踢了他一脚,“动手!”林豆接过皮带,金属扣在他腕上晃荡,像一条陌生的蛇。他看向姐姐,眼里满是求救。林强又踢一脚,“别学你妈,一副丧气相。”林豆举起皮带,手抖得像风里的芦苇,第一下落在林野脚边,溅起尘土。林强不满意,握住儿子的手,示范第二下,皮带精准地抽在林野小腿,血点立刻从皮肤里渗出来,像蚂蚁闻腥出巢。林豆的眼睛亮了一下,第三下是他自己完成的,声音清脆,像折断一根树枝。蚂蚁的队伍被震散,几只掉进了裂缝,再也爬不出来。
陈萍在厨房切土豆,刀锋与砧板相撞,节奏错乱。她听不见皮带声,却闻得到血腥味,像铁钉突然插进鼻腔。她冲出来,手里还握着刀,刀尖滴着土豆的汁液,在尘土上留下淡绿的斑点。林强回头,眉毛扬起,“怎么?想再试一次?”陈萍的嘴唇颤抖,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把刀横在胸前,像举起一面残缺的盾。林强嗤笑,伸手捏住她的手腕,刀落地,发出清脆的“当”。他顺势一推,陈萍撞在门框上,后脑勺的旧伤再次裂开,血顺着发际线滑下,像一条细小的黑河。林豆被这场面刺激,举起皮带,无目标地乱抽,一下落在父亲手臂,留下一道红印。林强夺过皮带,反手打在儿子背上,“次序不能乱!”林豆趴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却带着奇异的兴奋。他爬向蚂蚁的裂缝,把烟头残余按进土里,仿佛那里藏着敌人。蚂蚁四散奔逃,他却发出笑声,一声比一声高,像夜枭。
夜里,林野被关进煤棚。煤棚没有灯,只有屋顶一块裂瓦透进月光,像一枚被削薄的硬币。她卷起裤腿,小腿上的鞭痕肿得发亮,血与煤灰黏在一起,形成黑亮的痂。蚂蚁顺着砖缝爬进来,排成一列,试探着靠近伤口。林野用树枝把它们拨开,树枝上还有白天折断时留下的木刺,此刻却成了武器。她忽然想起课本里的话:蚂蚁靠信息素认路,只要破坏气味,就能让它们迷路。她撕下一小块裤脚布料,蘸了血,堵在蚂蚁的入口处。果然,后来的蚂蚁在布前乱转,像失去方向的笔尖。林野看着它们,心里升起一种冰冷的快感——原来控制别人并不难,只要找到他们的“信息素”。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煤棚门被推开一条缝,林豆钻进来,脸上带着尚未褪去的潮红。他手里攥着半截新烟,是林强赏给他的“战利品”。他蹲到姐姐面前,把烟递过去,“给你烧。”声音里带着邀功的稚气。林野没接,她看向弟弟的手——那只手背上还有皮带扣留下的淤青,却固执地伸向黑暗,像一株被扭曲却仍在生长的幼苗。林豆见她不接,便自己点燃烟头,深吸一口,然后对准蚂蚁的路线按下。火舌舔过布料,血腥味与焦糊味混在一起,蚂蚁瞬间炸窝,像黑色的烟花。林豆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呛出来。笑到一半,他突然停下,看向姐姐,“姐,我是不是……挺厉害的?”林野没有回答,她伸手拂去弟弟头发上的煤灰,指尖触到一处硬痂——那是白天被父亲踢倒时撞的。她忽然意识到,林豆已经学会把疼痛转嫁给更弱小的生命,而这正是灰河教给他的生存语法。
月光偏移,落在煤棚角落的缝纫机上。那是母亲偷偷搬进来的,机头被布盖住,像一具被裹起的尸体。林野走过去,掀开布罩,机轮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她伸手转动踏板,机针上下跳跃,发出“哒哒哒”的空响,像一颗不肯停跳的心脏。林豆被声音吸引,凑过来,好奇地伸手触碰针尖。林野握住他的手腕,轻轻一带,让针尖落在自己白天被抽裂的裤腿上。她踩动踏板,灰布被缝合,裂缝消失,只留下一条细密的线迹,像一道愈合的伤疤。林豆看得入迷,不自觉地伸出手指,沿着线迹滑动。林野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线要拉紧,但不能太紧,否则布会皱。她看向弟弟,低声说:“明天我教你。”声音轻得像蚂蚁的触角,却在黑暗的煤棚里激起一圈看不见的涟漪。
后半夜,雪粒落在煤棚屋顶,沙沙作响。林野把缝纫机踏板拆下来,反过来扣在地上,形成一个中空的盒子。她让林豆把剩下的烟头全部踩灭,放进盒子里,再覆上一层煤灰。蚂蚁被隔绝在外,失去方向,像一群被删除路线的流浪者。林豆看着姐姐的动作,眼里第一次出现敬畏。他学着姐姐的样子,用树枝在地面画线,把蚂蚁引向裂缝,然后突然阻断,看它们慌乱打转,又突然放行。他玩累了,靠在煤袋上睡着,手指还保持着“放行”的姿势,像一面降下的旗。
天快亮时,林野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变成一只蚂蚁,沿着一条被血标记的路线前进,前方是燃烧的烟头,后方是追赶的皮带。她拼命跑,路线却越来越窄,最后只剩一条缝,像字典纸那么薄。她侧身挤进去,裂缝合拢,皮带和烟头同时被关在外面。她抬头,看见自己站在缝纫机的针尖上,针尖顶着一轮月亮,月亮是用字典纸折成的,上面写着:
“裂缝是光的入口。”
林野醒来,煤棚外传来第一声汽笛。她看向弟弟,林豆还在睡,嘴角带着笑,手里攥着一根树枝,树枝上缠着一缕线——那是昨晚她教他缝合时留下的。线的一端连着蚂蚁的裂缝,另一端通向未知的黑暗,像一条尚未完工的隧道。
清晨六点,林强踢开煤棚门,手里拎着那根皮带,金属扣上沾着新鲜的泥。他看见两个孩子并肩睡在缝纫机旁,脸上带着相似的煤灰,像一对被岁月误印的剪影。皮带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没有落下。他转身走向院子,用皮带抽向地面,蚂蚁再次四散奔逃。林野睁开眼睛,听见皮带抽地的声音,像听见一座井口正在塌陷。她伸手握住弟弟的手,那只手曾经点燃烟头,也曾经握过树枝,如今却安静地躺在她掌心,像等待被重新命名的工具。她轻声说:“今天不学烧蚂蚁,学缝蚂蚁。”声音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却足以在灰河的夏晨里,划开第一道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