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穿过老槐树的羽叶,又被枫树的掌状叶片筛过。
在青石板上洒下跳动的金色光斑,明亮却不刺眼。
我赤着小腿,白色蓬蓬裙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像风中摇曳的小白花。
黑色小皮鞋踩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高脚白袜紧贴肌肤的触感让我忍不住踮起脚尖,生怕动静太大。
空气里弥漫着牵牛花的香气。
淡淡的、带着青草味的甜意,被阳光蒸得愈发浓郁,飘进我的鼻尖。
墙角的藤蔓爬得很高,一簇簇紫色小喇叭花张开着。
像是在为不知疲倦的蝉鸣伴奏。
蝉声一阵接一阵,叫得我心里痒痒的,真想跟着它们一起喊——
可我还记得自己在“当躲藏者”,得好好地藏起来,不能让“鬼”(妈妈)太快找到我。
我爬上树坛,躲在粗壮的老槐树后面。
屏住呼吸,悄悄探头望去。
妈妈正站在院墙边,双手严严实实捂着眼睛。
额头轻轻贴在砖墙上,嘴唇一下一下地张合,认真地数着。
数得很慢,像故意要给我留出充足的时间藏好:“十一……十二……”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轻而柔。
像怕惊扰了夏日的某种安静。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妈妈的背影有些陌生。
她不再像是平日里那个扎着头发、穿着沾满颜料的围裙在厨房忙碌的女人。
而是变成了一个认真遵守游戏规则的大孩子。
黑色半袖柔软地垂在肩头,没有一丝熟悉的颜料痕迹。
仿佛连时间都慢了下来。
我把手按在胸口,感受着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
我知道,要是再不找个好地方藏起来,等妈妈数到一百。
她一转过来,就会轻易发现躲在老槐树下阴影里的我。
想到这,我抿住嘴唇忍住笑。
稍微拎起裙摆,从藏身之处溜出来。
轻巧地跳下树坛。
一阵风拂过,牵牛花丛沙沙作响。
阳光在石板上碎成斑斓的光斑。
我踮脚小心踩着光斑往前走,仿佛穿过一条秘密通道。
蝉鸣、花香、阳光、树叶摩擦声与风声交织。
像一首只有我能听懂的夏日之歌。
我的目光飘向院子东南边拐角处。
那里通往地下室,是妈妈画画的地方。
她从来都不让我进去,总说里面松节油的气味太呛,会辣眼睛。
妈妈数数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
我忍不住又回头。
阳光落在她肩头,黑色半袖很柔软。
下身白色长裤随风轻晃,像水波在脚边散开。
凉鞋的细带缠绕着脚踝。
她额头抵着墙,手紧握着眼睛,那样子像个遵守游戏规则的大孩子。
我很少看到她这样——放下画笔、放下电话,全心全意陪我玩躲猫猫。
数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安静的鼓点敲打在午后的空气里。
我心里既紧张又甜蜜。
既希望她认真些,又隐隐担心她会从指缝偷看。
我轻轻哼了一声,给自己打气。
就在我快走到墙边拐角处时,墙头传来“喵”的一声。
我抬头,是常来晒太阳的小花猫。
它慵懒地伸腰,尾巴还没放下。
一只黑猫悄无声息跃上墙头,逼近它身边。
背上的毛在阳光下泛着青光,眼睛眯成两道锋利的缝。
小花猫顿时弓起背,毛发炸开,低低嘶吼。
它们对峙着,尾巴像鞭子一样焦躁地甩动。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看不见的张力,仿佛下一秒就会炸裂开来。
我看得呆住,一时忘了呼吸。
回头望向妈妈,她似乎毫无察觉,仍稳稳数着:“三十……三十一……”
她捂着眼睛的手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似的。
可不知为什么,望着那两只蓄势待发的猫,我的心跳忽然更快了。
院子明明没变,却仿佛有什么陌生的东西在空气里漫开。
悄悄改变这个熟悉的午后。
我提起裙角,踮起脚,无声朝墙角挪去。
小皮鞋这次几乎没发出声响,但我还是心虚。
扭头小声喊:“妈妈,不许偷看呦!”
声音像小石子,跌进阳光与蝉声编织的池塘里。
妈妈没有回应,只是继续数着:“三十四……三十五……”
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纱。
我咬下嘴唇,突然特别想找到谁也发现不了的藏身之处。
目光被拐角处那扇铁门抓住。
它又高又大,像一头冰冷的、正在睡觉的黑色怪兽,紧紧地关着。
我深吸一口气,迈步靠近。
越靠近,阳光越稀薄,潮湿凉意包裹过来。
石板缝里生出的青苔,踩上去微微滑。
我像小心试探的小兔子一样更高地踮起脚。
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门,凉气“嗖”一下钻进我的手指尖。
吓得我赶紧缩了回来。
妈妈的话突然在我脑子里响起来:“莉莉,不许进去,里面黑咕隆咚的,味道对你不好。”
我心里咚咚地跳,又怕又想看。
怕的是妈妈说的那个“黑咕隆咚”的地方。
想的却是——如果我能钻进去,妈妈肯定怎么都找不着我啦!
风从门缝钻出来,带来一丝潮湿凉意和若隐若现、刺鼻的味道。
“四十四……四十五……”妈妈的声音渐渐被院墙吸收。
叛逆和冒险的念头占了上风。
我咬住下唇,两手一齐握住门把,用力一拉——
“吱呀——”门轴干涩而悠长的嘶鸣撕裂午后静谧。
连蝉声都像被屏住呼吸般压低。
心跳猛地蹿到喉咙口。
门缝渐大,一片浓密阴影从内部漫出,吞噬身后的光亮。
与此同时,一股刺鼻的气味钻进鼻腔。
像针一样扎得眼睛生疼,胸口随之泛起一阵酸胀感。
连吸气都变得小心翼翼。
我望向门背后的黑暗,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虚空。
仿佛能将人整个吞噬。
我的手指僵在门把上,指尖冰凉,却迟迟没有松开。
身后阳光温暖而熟悉。
可那黑暗里的低沉响动,像一只无形的手。
牢牢攫住我的好奇心,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响动。
像是脚步声,又像是木板被缓慢挤压发出的呻吟。
那声音从门缝深处一点点渗出,带着潮湿的寒意。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黑暗中缓缓苏醒。
我咬紧嘴唇,脚尖轻轻向后挪了一步。
就在这时,空气像凝住了似的。
死寂裹着寒意往毛孔里钻,连自己的呼吸都不敢放重。
下一秒,一阵呼吸声轻轻飘了过来。
比发丝拂过耳廓还轻,却带着点潮湿的凉。
明明没真碰到皮肤,后颈的汗毛却唰地竖了起来。
它太近了,近得像有人把脸贴在我耳边。
连吐气时极浅的起伏,都能隐约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