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内室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一块沉甸甸的琥珀,将薛成栋和贺婉贞二人封在其中。
光线透过窗棂,在他掌心那截断裂的玉簪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那曾是他们情浓时的见证,如今却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薛成栋的声音,一改往日的威严与强势,浸满了刻意压低的柔软与疲惫。
“婉贞,你看,它断了,正如我们之间……可但凡能修补,我倾尽所有,也愿它复原如初。”他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这番话是他思量许久,自认为最能触动妻子心弦的言语。
他抬眼,试图从贺婉贞脸上捕捉到一丝熟悉的动容,一丝他所期待的悲伤或怀念。
然而,没有。
贺婉贞只是静静地坐着,脊背挺得笔直,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那支断簪上,平静得如一潭深秋的寒水。
没有泪水,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涟漪,那双曾经盛满爱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她的沉默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薛成栋所有的示弱和算计都密不透风地包裹、绞杀。
他心中那道不安的裂痕,在这窒息的寂静中被猛地撕开了。
贺婉贞的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当那截熟悉的玉簪出现时,她的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揪紧了。
女儿薛兮宁离家前在她耳边的叮嘱犹在回响——“阿娘,他若来,无论说什么,做什么,您只需记住四个字:不怒,不语。让他所有的力气,都打在棉花上。”
她做到了。
回忆的潮水汹涌而来,那是十五岁生辰,他亲手为她簪上这支玉簪的羞涩与欢喜;是新婚燕尔,他执着她的手描眉画眼的浓情蜜意;也是后来,他为了另一个女人,亲手将这支簪子拂落在地的决绝与冷漠。
过往的甜蜜与锥心的背叛交织成一幅凌乱的画卷,可这一次,她没有沉溺其中。
她牢牢扼住情绪的咽喉,任凭心潮翻涌,面上却波澜不惊。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沉默,竟是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喊都更有力的武器。
她不再是被动承受伤害的那个,而是变成了掌控全局的执棋人,静静欣赏着对手因无法预料她的反应而逐渐失控的模样。
这种感觉,让她品尝到一丝陌生的、令人战栗的快意。
与此同时,府邸的另一侧,花园的水榭之中,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舅舅,这聘礼单子上的第三样‘云州锦’,虽名贵却不实用,不如换成一套南海明珠头面。许家小姐是江南水乡的人,珠光润泽,最衬她的温婉。”薛兮宁端着茶盏,指尖轻点着许珍递过来的礼单,语气从容不迫,仿佛在谈论一桩再寻常不过的生意。
许珍,这位即将迎娶高门贵女的薛家内侄,此刻竟像个学生般,认真地在礼单上做出修改,连连点头:“宁儿说的是,还是你想得周到。我一个大男人,哪里懂这些女儿家的心思。”他看着眼前这个外甥女,不过双十年华,眉眼间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锐利。
不知从何时起,整个薛家,甚至包括他这个做舅舅的,都开始下意识地依赖她的判断。
薛兮宁微微一笑,将茶盏放下。
她猛然意识到,这场由她一手策划的家庭风暴,不仅是在重塑母亲的人生,也在无声无息中,将她自己推向了权力的中心。
父亲失势,母亲静默,这个庞大的家族机器在惯性运转中,竟已悄然将她认作了新的主心骨。
这感觉如此荒诞,又如此真实,像一缕微醺的酒气,悄然在她心底弥漫开来。
内室的对峙,终于走向了崩塌。
贺婉贞的沉默像是一面打不碎也绕不开的墙,薛成栋所有的耐心和伪装都消耗殆尽。
他从怀中又取出一个更为精致华美的锦盒,打开,里面躺着一支崭新的、通体碧绿的翡翠玉簪,光华流转,比那支断裂的旧簪不知贵重多少倍。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将新簪递到她面前,“这支,配得上你如今的身份。”
这是一种施舍,也是一种命令。
他习惯了用金钱和地位来衡量一切,以为这便是最好的弥补。
然而,贺婉贞终于动了。
她没有去看那支新簪,而是缓缓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直直地对上他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有一片空茫的、彻骨的陌生,仿佛在看一个从未认识过的人。
就是这一眼,彻底击溃了薛成栋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的手猛地一颤,那个盛着无价翡翠的锦盒竟从他指间滑落。
“啪!”一声脆响,比方才玉簪断裂时更为刺耳,崭新的翡翠簪子在坚硬的青石板上摔得粉碎,绿色的星点四下飞溅。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忘了去拾,也忘了再言语,只怔怔地望着妻子。
那个温顺柔婉、以他为天的贺婉贞,已经死了。
眼前这个女人,是他创造的,却又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
门缝外,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薛兮宁,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看着父亲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毫无波澜,一个念头却清晰地浮现出来:父亲如今这般模样,不过是失去了对母亲的掌控权而已。
若此刻,再给阿娘物色一位家世人品样样出众的新夫婿,父亲……怕是会真的疯掉吧。
她的目光穿过内室,投向了远处的水榭。
舅舅的婚事正在筹备,这偌大的薛府,似乎显得太过冷清了些。
一场喜事,若要办得风光体面,人多,才热闹,不是吗?
而热闹,往往是最好唱戏的舞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