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未至，清芷院内外的空气却已凝滞如冰。
薛玉春带来的仆妇们堵在院门前，一个个摩拳擦掌，只等主子一声令下，就要冲进去拿人。
薛玉春一袭绛紫色锦衣，满头珠翠，本是雍容华贵的装扮，此刻却因怒火而显得面容扭曲。
她指着拦在身前的张妈妈，厉声呵斥：“滚开！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奴才，连主子都敢拦了？薛兮宁呢？叫她滚出来见我！”
张妈妈是许沅当年带进府的陪房，如今是清芷院的管事，她微微躬身，姿态谦恭，语气却不卑不亢：“回二姑奶奶，大小姐昨夜受了惊吓，身子正不爽利，大夫嘱咐了要静养，实在不便见客。”
“不便见客？”薛玉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尖锐地笑了起来，“她做出这等败坏门楣、违逆祖宗的丑事，还有脸称病？我看她是没脸见人！今天我这个做姑母的，非要好好教教她什么是规矩！”
她说着就要硬闯，张妈妈却带着几个健壮的仆妇死死挡在门口，身形纹丝不动，嘴上依旧是那套说辞：“二姑奶奶息怒，大小姐身子要紧。”
这番油盐不进的敷衍，彻底点燃了薛玉春的怒火。
她堂堂薛家二姑奶奶，在娘家竟被几个下人拦在门外，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气得浑身发抖，正欲发作，一个冷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妹妹这是做什么？一大早的，在兮宁院门口大动肝火，成何体统。”
薛玉春猛地回头，只见兄长薛成栋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面色沉静，眼神却如深潭般不见底。
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上前告状：“大哥！你来得正好！你看看这些狗奴才，竟敢拦着我不让进！还有薛兮宁那个小贱人，她……”
“住口。”薛成栋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瞬间让薛玉春住了嘴。
他冷眼扫过那些神色恭敬却寸步不让的仆妇，视线最终落在自己这位怒不可遏的妹妹身上，语气冰冷：“你真以为，护送兮宁回来的，只是几个寻常家丁？”
薛玉春一愣：“难道不是？”
“哼，”薛成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那些人，是靖王府的亲兵。”
“靖王府？！”薛玉春如遭雷击，脸色煞白。
靖王，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弟弟，权倾朝野，手段狠戾。
这件事怎么会牵扯到他？
她原以为这只是侄女任性妄为，败坏家风的丑事，最多是家族内部的惩戒，却没想到背后竟是这尊她连仰望都不敢的庞然大物。
冷汗瞬间从她后背渗出。
她猛然惊觉，自己方才那番叫骂，哪里是家事，分明是在靖王府的脸上横冲直撞！
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遍体生寒。
她这才明白，自己早已被卷入了一场她根本无力参与的权力博弈之中，而她，不过是一颗随时可以被碾碎的棋子。
方才还汹涌的怒火瞬间熄灭，只剩下惶然后怕，心中已然生出了退意。
正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薛兮宁身披一件素白披风，面色苍白，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由丫鬟扶着，缓缓走了出来，对着薛成栋和薛玉春盈盈一拜，声音轻柔却清晰：“兮宁见过父亲，见过姑母。听闻姑母一早便来看我，只是身子实在不适，未能远迎，还望姑母恕罪。”
她这副柔弱温顺的模样，若是在平时，薛玉春定要斥责她惺惺作态。
可此刻，知道了靖王府的介入，薛玉春只觉得侄女这苍白的脸上，似乎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阴影，让她心头发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薛兮宁仿佛没有察觉到姑母的僵硬，她从丫鬟手中接过一份礼单，递了过去，柔声道：“父亲，姑母，这是昨日萧家送来的聘礼清单。女儿不孝，不能与萧家结亲，这些聘礼理应悉数归还。”
薛成DOT接过清单，点了点头。
薛兮宁却话锋一转，目光扫过门口那群噤若寒蝉的仆妇，声音依旧轻柔，却透出一股不容抗拒的锋芒：“只是，方才姑母也看见了，我这清芷院的下人，竟连主子的命令都敢违抗，可见平日里疏于管教，实在是不忠不义。”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薛成栋，眼中水光潋滟，却不见丝毫退缩：“父亲，既然下人如此不忠，女儿这些年积攒的嫁妆放在此处，如何能安心？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女儿……女儿以后可怎么活？”
此言一出，满场死寂。
薛玉春惊愕地看着她，这哪里是要退还聘礼，分明是要借着“下人不忠”的由头，将她母亲许沅留下的那笔丰厚嫁妆全部带走！
这已经不是退婚，这是要彻底与薛家划清界限！
好一个步步紧逼，好一个釜底抽薪！
薛成栋看着女儿那双酷似其母的眼睛，里面闪烁着决绝与智计的光芒。
他沉默了片刻，竟缓缓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你说的有理。”
他转向薛兮宁，做出一个看似妥协的决定，实则将主动权牢牢握在手中：“你担忧的，为父都明白。既然你觉得下人不可信，那便将你母亲……接回府来，由她亲自看管你的嫁妆，如此，你可能安心？”
父女二人一唱一和，默契十足，上演着一出孝道大戏。
气氛看似和缓下来，实则暗流汹涌，每一句对话都藏着刀光剑影。
薛玉春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许沅那个女人回来，更不能让薛家的财产就这么被带走！
她急了，愤然抬出最后的王牌：“大哥！兮宁！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祖父？父亲他老人家若是知道你们如此胡闹，定要动家法的！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耽误了祭祖的大吉之日，这个责任谁来负？”
她话音未落，薛兮宁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一软，险些栽倒。
她扶着丫鬟的手，上气不接下气，惨白着脸说：“姑母……咳咳……说的是。都是兮宁的错，是兮宁身子不争气……若是因我病体沉珂，冲撞了祭祖，耽误了吉日，这罪责……侄女担不起，想必姑母……也不愿担吧？”
寥寥数语，便将“耽误吉日”的罪责，轻飘飘地反扣在了薛玉春的头上。
你若逼我，我便病得更重，到时候耽误了大事，就是你的责任。
薛玉春被这一下反将一军，后面的话尽数堵在喉咙里，只觉得心头一窒，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眼前这对配合得天衣无缝的父女，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彻骨的无力。
半个时辰后，许家门前。
街坊四邻都像看西洋景一样围在不远处，对着那不可思议的一幕指指点点。
当朝户部侍郎，薛家家主薛成栋，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许家那破旧的大门，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许沅正在院中晾晒药材，听到外面的喧哗，皱着眉走了出来。
当她看到门前跪着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仰头看了看天，晴空白日，艳阳高照。
她低下头，揉了揉眼睛，那人还在。
许沅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荒诞和不解：“真是……撞鬼了。”
跪在地上的薛成栋，神情肃穆，眼中却无半分屈辱，只有深不见底的筹谋。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要平息这场风波，要稳住那个最关键的人，光是接回许沅还远远不够。
他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中悄然握紧，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而冰冷的物件，那物件的边缘，带着一道清晰的裂痕。
这场局，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