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四十年代的苏北土山镇，陈楼村像一颗被时光遗忘的珠子，缀在贫瘠的黄土地里。村里头号人物，不是德高望重的族长，也不是勤俭发家的富户，而是懒汉刘大嘴。
刘大嘴这人，生的倒是魁梧，一副好身板，膀大腰圆，力气能抵得上两头牛。可这副筋骨偏生错了地方，全糟蹋在一个“懒”字上。他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是村里人见人嫌的货色。谁家丢了只鸡，少了点粮，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只是往往抓不到把柄。村民们对他，是既厌恶又无奈，只当是村里养了个甩不掉的癞皮狗。
谁也没料到，这滩扶不上墙的烂泥，竟有一天得了奇遇。
那是夏末秋初的一个黄昏，刘大嘴在镇外荒坡上晒太阳，琢磨着晚上去谁家摸点吃的，碰见个快饿毙在路边的枯瘦老头。刘大嘴难得发了次善心，把怀里半个窝窝头给了老人。那老人吃完，浑浊的眼睛在他身上打量半晌，嘶哑着嗓子说：“后生，你骨骼异于常人，是块学‘地行术’的料。我时日无多，这门手艺，便传了你吧。”
所谓地行术，便是民间传说中的“地遁”，能让人在地下穿行自如，如鱼在水。刘大嘴虽懒，脑子却灵光，对这不用出力就能来去自如的法门更是兴趣盎然。他照着老人传授的古怪口诀和呼吸法门练习，没过多久，竟真能周身土石避易，在地下数尺深处潜行如风！
从此，刘大嘴的生活天翻地覆。他再也不必看人脸色，不必劳作流汗。白日里他蒙头大睡，一到夜深人静，便施展地遁之术，潜入村民家中。米缸里的粮食，炕席下的铜板，甚至妇人珍藏的些许银饰，都成了他囊中之物。村民们家中连连失窃，却只见财物不翼而飞，门窗完好，地上连个脚印都无，只能疑神疑鬼，暗自叫苦不迭，村里渐渐弥漫起一股不安的气氛。
刘大嘴的胆子越来越大，寻常人家那点零碎已难入他眼。他把目光投向了村东头的寡妇柳氏家。柳氏的丈夫早年在外跑商，据说攒下不少家私，只是后来突染恶疾，暴毙他乡，留下柳氏和年幼的女儿相依为命。在刘大嘴想来，这孤儿寡母，家中定然藏有亡夫留下的值钱物件。
这夜，月黑风高，正是行事的好时机。刘大嘴像一缕幽魂，潜至柳家院外，身子往下一沉，便没入土中。他在黑暗的泥土中穿行，感知着地面的情况。柳家堂屋里还亮着微弱的油灯光，隐约传来妇人压抑的啜泣声和女孩细微的梦呓。
“晦气，还没睡。”刘大嘴心里嘀咕，方向一转，悄无声息地遁入了柳氏的卧房。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门缝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刘大嘴像水底升起的泡沫，从地面缓缓冒出半个身子，贪婪地吸了口带着脂粉和草药味的空气，开始摸索。炕上、柜子里……值钱的东西寥寥无几。正当他有些失望时，手在炕沿下的暗格里摸到一个冰凉沉重的木箱。
心中一阵狂喜！他屏住呼吸，用一根细铁丝捣鼓几下，锁扣“咔哒”一声轻响，箱盖开了。借着门缝那点微光，箱内的东西让他呼吸骤停——那是满满一箱子的金银首饰！黄的是金镯，白的是银元，还有几件镶嵌着宝石的钗环，在黑暗中幽幽反光，晃花了他的眼。
刘大嘴心脏“咚咚”狂跳，手忙脚乱地将这些财宝往怀里塞，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肉，激起一阵战栗般的快感。外间，柳氏的哭声断断续续，似乎在絮叨着亡夫的名字，诉说着生活的艰辛。刘大嘴动作顿了一下，一丝几乎不存在的愧疚刚冒头，就被巨大的贪婪压了下去。他揣满怀抱，身子一沉，再次融入大地，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得了这笔横财，刘大嘴第二天就溜进了县城。当掉首饰，换回厚厚一沓钞票，他过上了从未有过的神仙日子。下馆子，听小曲，泡澡堂，赌钱……往日想都不敢想的生活，如今触手可及。他醉生梦死，挥金如土，那箱足以让寻常人家安稳度日数年的财宝，竟在短短月余被他挥霍一空。
钱没了，刘大嘴又变回了那个穷困潦倒的刘大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吃惯了山珍海味，哪还咽得下粗糠野菜？做惯了逍遥神仙，哪还肯弯腰下地干活？村民们更是对他严防死守，见他如见瘟神。
口袋空空，腹中饥饿，刘大嘴像一头焦躁的困兽。他再次把目光投向了柳寡妇家。可经过上次失窃，柳家想必已无余财。一个更疯狂、更歹毒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菌，猛地从他心底冒了出来——去挖柳氏丈夫的坟！
“那死鬼商人，陪葬品肯定更值钱！”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再也无法遏制。盗墓，在这片土地上是最为人不齿、也最犯忌讳的恶行，但利令智昏，刘大嘴此刻只想弄到钱，哪还管什么阴德报应。
又是一个月黑风急的夜晚，阴云低压，星月无光。刘大嘴扛着铁锹、镐头，像一抹游荡的阴影，溜进了村外乱葬岗边的柳家坟地。夜枭在枯树上发出不祥的啼叫，风吹过荒草，如同无数冤魂在低语。
他凭着记忆和白天远远的窥探，找到了那座还算新的坟墓——柳氏亡夫之墓。墓碑冰凉，上面的字迹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刘大嘴啐了口唾沫，抡起镐头就刨了下去。
“咚！咚！咚！”挖掘声在死寂的坟地里显得格外刺耳。泥土的气息混合着一种说不出的腐败味道，直冲鼻腔。他心中发毛，总觉得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但想到黄白之物，又咬牙猛干。汗水浸湿了衣衫，冷风一吹，冰凉刺骨。
不知挖了多久，镐头终于碰到了坚硬的木板——棺材！
刘大嘴心中一喜，丢开镐头，换用铁锹清理四周泥土，然后用力撬动棺盖。棺材钉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终于被撬松。他深吸一口气，将棺盖推开一条大缝，随即提起带来的气死风灯，凑近往里照去。
灯光昏黄，照亮了棺内。里面躺着的，并非想象中穿着寿衣的商人尸身，而是一具皮肤干瘪发黑、紧紧贴着骨头的尸体！更让他头皮炸裂的是，这尸体的脸上，竟然长出了一层细细的、白毛！就在灯光映上去的刹那，那具白毛尸体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死白色！
“吼——！”
一声不似人类、低沉如同破风箱般的咆哮从棺材里炸响！那白毛尸首猛地直挺挺坐起，干枯如鸡爪的双手，带着尖锐乌黑的指甲，快如闪电般向刘大嘴的面门抓来！
恶臭扑鼻！那是泥土、腐朽和死亡混合的味道！
刘大嘴吓得魂飞魄散，发出半声不成调的尖叫，手中的灯笼“啪”地掉在地上，瞬间熄灭。他转身就想跑，可双腿如同灌了铅，根本不听使唤。那白毛僵尸动作快得诡异，一跃而出棺材，十指如钩，死死掐住了刘大嘴的脖颈！
那力量大得不可思议，如同铁箍收紧。刘大嘴拼命挣扎，踢打着僵尸冰冷坚硬的身体，却如同蚍蜉撼树。窒息感袭来，眼前阵阵发黑。他能感觉到僵尸尖锐的指甲已经刺破了他的皮肤，温热的血液顺着脖子流下。极度的恐惧和求生欲让他爆发出最后一股力气，猛地一挣——“刺啦”一声，衣领被撕裂，他踉跄着向后跌倒，连滚带爬地逃出墓穴，头也不敢回地发足狂奔，仿佛身后有索命的无常。
他一路跌撞跑回自家那破败的茅屋，紧紧闩上门，瘫倒在地，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脖子上火辣辣地疼，被指甲划破的地方，流出的血竟是暗黑色的，而且伤口周围开始发麻，迅速变得青紫。
从那一夜起，刘大嘴就病了。脖子上的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开始溃烂流脓，散发出和那白毛僵尸身上类似的腐臭味。他的皮肤日渐失去血色，泛起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眼神变得呆滞涣散，常常对着空气胡言乱语，说些“白毛”、“掐我”、“来了”之类的疯话。他高烧不退，整夜整夜做噩梦，尖叫着惊醒，说梦见那白毛僵尸一直在追他，越来越近。
村里郎中来看了，直摇头，说这病邪门，没见过，像是中了什么极深的尸毒，没得救。
不过七八日光景，一个好端端的壮汉，就只剩下一把枯骨。在一个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的深夜，刘大嘴的破屋里传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之后再无声息。第二天，胆大的村民推门进去，只见刘大嘴蜷缩在炕角，双目圆瞪，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脖子上的溃烂处已可见骨，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恶臭。
后来，村里年纪最长的老人吧嗒着旱烟，说起一桩旧闻：柳寡妇的公公，也就是她丈夫的父亲，死得蹊跷，当年下葬时就有种种不安宁的传闻。有风水先生曾隐晦地提过，柳家祖坟那片地，阴气太重，怕是块“养尸地”，埋进去的人容易尸变。只是年深日久，没人当真。
刘大嘴那晚慌慌张张，又做贼心虚，在黑灯瞎火的坟地里，怕是根本没看清墓碑，挖错了坟。他没挖到柳寡妇那正常死亡的丈夫，反而惊动了埋在旁边、因养尸地而已发生尸变的柳寡妇的老公公！这才被吓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