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爷爷还在东北住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情。
记得当时下了两天的雪，那年的雪，下得邪乎。不是那种诗情画意的雪花飘，而是北风卷着鹅毛大的雪片子，没日没夜地砸下来，两天两夜，把天地都捂严实了。放眼望去，山野是白，屯子是白，路也是白，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一种颜色。那是腊月里，快过年了，可天冷得连狗都懒得叫唤，缩在窝里瑟瑟发抖。
那天下午，爷爷背着那杆老旧的猎枪，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山里往回赶。收获寥寥，只打到了两只瘦弱的山鸡。他心里惦记着家里的奶奶，也惦记着那点快见底的粮食。天色灰蒙蒙的，雪光映着即将到来的暮色，四下里静得可怕，只有他脚下“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格外响亮。
就在山路的一个拐弯处，爷爷的眼角瞥见了一团与这纯白世界格格不入的颜色——黄乎乎的，蜷在裸露的岩石根下，几乎被雪埋了一半。他心下奇怪，这冰天雪地的，是个啥活物？走近了，俯下身，拨开浮雪仔细一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那是一只黄鼠狼，个头不算小，毛色本该是油光水滑的黄褐，此刻却挂满了冰凌，身子蜷缩得像块冻硬的石头，只有鼻尖处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白气，证明它还顽强地留着一口气。它那双原本应该机灵狡黠的黑眼睛，紧紧地闭着，像是认命了一般。
爷爷是个老跑山的，深知山里规矩，对黄鼠狼这类有些“灵性”的动物，向来是敬而远之，从不轻易招惹。可眼下，看着这小生命在严寒中奄奄一息的样子，他心里的那点敬畏，瞬间被一股朴素的怜悯压了过去。“也是一条命啊，”他喃喃自语，“碰上了，就是缘分，不能见死不救。”
他收起猎枪，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冻僵的小东西从雪窝里捧出来。入手处一片冰凉，硬邦邦的。他解开厚厚的羊皮袄，把这冰疙瘩似的黄鼠狼直接揣进了怀里，紧贴着自己温热的胸膛。那刺骨的凉意激得他打了个哆嗦，但他还是仔细地把衣襟掩好，用体温去温暖这个陌生的生命。
五里多的山路，爷爷就这样捂着胸口走。风雪扑打在他的脸上、身上，怀里的那份冰凉，却似乎在一点点地化开。他能感觉到那微弱的心跳，隔着一层皮肉，与自己“咚咚”的心跳渐渐重合。他不敢走太快，怕颠着它；也不敢走太慢，怕耽搁了救治。
到家时，天已经擦黑。奶奶正倚着门框张望，见爷爷回来，刚想埋怨几句，就看到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个黄乎乎的东西。奶奶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只冻僵的黄鼠狼，也立刻忙碌起来。她没多问，转身就从炕柜底层翻出一床最厚实、却也最破旧的棉被，在火炕最热乎的炕头铺了个暖窝。爷爷把黄鼠狼轻轻放上去，用棉被把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小脑袋。
接着，爷爷又赶紧去外屋灶坑，添了几把耐烧的劈柴。橘红色的火苗“呼”地一下窜起来，贪婪地舔着锅底，也把温暖透过土坯炕席，一丝丝地传递上去。屋子里渐渐有了热气，窗玻璃上的冰花开始融化，蜿蜒下几道水痕。
爷爷奶奶就守在炕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棉被卷。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爷爷心里开始打鼓，觉得希望渺茫的时候，那棉被卷忽然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然后，一颗小脑袋慢慢地、试探性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那双黑亮的眼睛睁开了，带着初醒的迷茫和虚弱，它转动着小脑袋，看了看这陌生的环境，目光最后落在了灶坑前，那个正佝偻着添柴的、背影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老人身上。
它就那样静静地看了爷爷好久，眼神里似乎没有了野性的警惕，反而像是有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然后，它挣扎着从被窝里完全爬出来，站在炕沿上，身子还有些摇晃。它又回头看了爷爷一眼，仿佛要把这个人的样貌刻进脑子里。最后，它轻盈地跳下炕，走到门边，灵巧地从那条宽大的门缝钻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爷爷和奶奶相视一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救活了就好。”奶奶说着，便把这事抛在了脑后。爷爷虽然也觉得做了件好事，但忙于生计，很快也就淡忘了。
然而，怪事，就在这不经意间，悄然发生了。
那时家里光景不好，粮食金贵。粮缸就在厨房的角落里，是口半人高的大陶缸，里面装着的是维系一家人活命的苞米碴子和少量小米。奶奶是持家的好手，每天用葫芦瓢舀米下锅，心里都有一本清楚的账。可连着过了快两个月，眼看着那缸里的粮食本该快要见底了，却似乎总不见少。起初奶奶还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或者是年前买的粮食比想象的多。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越来越觉得不对劲。那粮缸里的粮食，非但没有减少，仔细看去，好像还比之前更满了一些！
她把这事跟爷爷说了。爷爷起初不信，亲自去查看。他用手在米缸里划拉了几下，心里也犯起了嘀咕。“邪门了，这米……好像真没咋少。”
老两口开始留心了。他们首先怀疑是不是有谁晚上偷偷进来舀米？可家里就他们两人，门窗虽旧，晚上也都是闩好的。接着，他们又发现了另一个蹊跷之处：厨房那扇因为年久失修、有些走形的木门，每天晚上奶奶都记得关得严严实实的，可几乎每天早上起来，都发现那门缝比头天晚上宽了一指有余，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推开过，又没能完全复位。
这下，爷爷奶奶彻底睡不着了。他们判断，这怪事，肯定出在夜里！
于是，从那天起，老两口开始了“守夜”。东北的冬夜漫长而寒冷，他们早早熄了灯，裹着厚厚的棉被躺在炕上，耳朵却像猎犬一样竖着，仔细捕捉着院子里、厨房里的任何一丝动静。头几夜，万籁俱寂，只有风掠过屋檐的呜咽声。直到第五天夜里，事情终于有了眉目。
那天晚上，月朗星稀，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在炕上洒下一片银辉。约莫是三更天，爷爷奶奶迷迷糊糊，刚要睡着，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砰”的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从不高的院墙上跳了下来，落在厚厚的积雪上。
老两口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他们对视一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爷爷悄悄披衣起身，踮着脚尖挪到窗户边，用唾沫洇湿了一小块窗纸，凑上去往外看。奶奶也紧张地跟在后面。
月光下，院里的景象清晰可见。只见一只黄鼠狼，人立而行！它肩上还扛着一个小小的、鼓鼓囊囊的布口袋，看那沉甸甸的样子，里面装的就是粮食无疑。它走起路来有些滑稽，一摇一摆，却又异常沉稳。它径直走到厨房门前，伸出前爪，熟练地抵住门板，轻轻一推，那门就顺着它变形的轨迹，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道足够它通过的缝隙。然后，它一闪身，钻了进去。
爷爷和奶奶压抑着狂跳的心，悄无声息地溜下炕，蹑手蹑脚地走到通往厨房的门帘后，屏住呼吸，掀开一条小缝往里窥视。
厨房里没有点灯，只有月光从高窗漏进一点微光。只见那只黄鼠狼——爷爷奶奶几乎立刻认定，这就是他们救过的那只——正站在粮缸前。那粮缸对它来说，实在太高了。它努力地踮起脚尖，两只前爪费力地把那个小口袋举过头顶，想要把口袋里的东西倒进缸里。试了几次，口袋沿都够不着缸口。它似乎有些着急，调整了一下姿势，用一只爪子紧紧抓住口袋底，另一只爪子灵巧地扯开了系着袋口的绳子。
只听“哗啦啦……”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得格外远。金黄的苞米碴子，像一道小小的瀑布，从口袋倾泻而下，落入粮缸之中，堆积在原本的存粮上面。
看到这一幕，爷爷和奶奶彻底明白了！两人惊讶得用手捂住了嘴，才没有叫出声来。心里是翻江倒海，又是感动，又是难以置信。这黄鼠狼，竟是来报恩的！怪不得家里的粮食总不见少，原来是它，夜夜悄悄来“添仓”！
他们不敢惊动它，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小口袋看着不大，装的粮食却不少，流了好一会儿才流完。倒完了粮食，黄鼠狼把空口袋抖了抖，熟练地用爪子系好，然后单手（爪）提着，转过身。它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门边，用脑袋和爪子配合，又把那扇木门轻轻地推回原位，尽量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做完这一切，它才迈着步子走到院墙下，纵身一跃，身影在墙头一闪，便消失了。
爷爷奶奶回到炕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们低声感叹着，都说黄鼠狼通人性，有恩必报，没想到竟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这山野精灵的情义，比有些人还要重啊！
正当他们唏嘘不已时，院子里又是“砰”的一声轻响！
两人一愣，赶紧又回到窗边。果然，月光下，那只黄鼠狼去而复返，肩上再次扛着一个鼓胀的小口袋，步伐依旧稳健。它重复着刚才的程序：推门、入内、走到粮缸前、费力地踮脚举口袋。
这一次，奶奶看得更真切了。看着那小东西为了把粮食倒进缸里，身子后仰得几乎要失去平衡，小爪子微微颤抖，显得格外吃力，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感激。她是个心地极其善良的人，只觉得让这报恩的小家伙如此费劲，心里过意不去。
“它太费劲了，”奶奶小声对爷爷说，“咱得帮帮它。”
“咋帮？”爷爷问，“它机灵得很，咱一出去，肯定把它吓跑了。”
奶奶想了想，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目光落在了墙角那个平时用来踩脚、不算高的木头凳子上。她有了主意。“我不出去，我把凳子放那儿，它要是聪明，自己就会用。”
爷爷觉得有点悬，但看奶奶态度坚决，也就没阻拦。奶奶轻轻提起那个矮凳，趁着黄鼠狼正在全神贯注倒粮食的当口，悄悄拉开一点门帘，把凳子稳稳地放在了粮缸前面，正对着缸口下方。放好后，她立刻缩回身子，和爷爷一起，继续在门帘后紧张地观望。
黄鼠狼倒完了第二袋粮食，提着空口袋，像上次一样，去关门，然后走向院墙，跳出去走了。
爷爷奶奶松了口气，觉得这下好了，下次它来，就能省些力气了。他们甚至想象着，它踩着凳子，轻松倒粮的样子。
果然，没过多久，熟悉的“砰”声第三次响起。
老两口满怀期待地望出去。只见黄鼠狼依旧扛着口袋，熟练地推门进来，径直走向粮缸。就在它习惯性地要踮脚举口袋时，它的动作猛地顿住了。它显然看到了那个突兀地出现在粮缸前的矮凳。
它停了下来，站在原地，歪着小脑袋，打量着那个凳子。月光照在它身上，映得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它看了很久，眼神里最初似乎有一丝疑惑，随即，那疑惑慢慢变成了某种……难以解读的情绪。是审视？是思索？还是……一种被冒犯了的愠怒？
它没有如爷爷奶奶期待的那样，踩上凳子。它只是默默地转过身，甚至没有再去碰那扇它每次都会关好的门，而是直接背着那袋还没倒出的粮食，迈着比来时似乎沉重了些的步伐，走到院墙下，纵身一跃，消失了。
那背影，在爷爷奶奶眼中，竟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从那晚起，那只黄鼠狼，再也没有出现过。
粮缸里的粮食，恢复了正常消耗的速度，很快便见了底。厨房的门缝，也再没有在清晨变宽。
奶奶后来常常念叨起这件事，语气里充满了懊悔和叹息：“是我做错了事啊……人家黄仙儿来报恩，自有它的方式和尊严。我放那个凳子，本是心疼它，怕它累着。可落在它眼里，怕是觉得我们嫌弃它矮，看不起它，施舍它一个凳子，伤了它的心了啊……它那是生气了，觉得恩情两清了，或者，觉得我们凡人，终究是不懂它们仙家的规矩和骨气……”
爷爷在一旁沉默地抽着旱烟，良久，才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幽幽地说：“万物有灵，都有自己的脾性。咱以为的好，人家未必领情。这缘分啊，来得奇妙，去得也干脆。它不欠咱的，是咱……欠它一份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