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的苏北乡村，日子清贫得像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但人们的精气神却旺得像灶膛里噼啪作响的火焰。那时节，最大的乐事莫过于看一场露天电影。消息像长了翅膀，今天东庄，明天西村。只要听说有放映队来了，哪怕隔着十里八里山路，人们也会撂下碗筷，呼朋引伴，踏着暮色急匆匆地赶去。银幕前后，人头攒动，嬉笑喧闹，仿佛过节；而散场后，通往各个村落的乡间小路上，便晃动着一道道手电筒的光柱，议论声、谈笑声在寂静的田野上飘出老远，常常要闹到深夜才能渐渐平息。
我的邻居马大伯，那时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身材高大魁梧，膀大腰圆，一顿能吃五个窝头，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性格更是豪爽仗义，爱说爱笑。这样的热闹，他自然是每场必追。
那是个夏末秋初的夜晚，他听说十里外的张家庄要放《地道战》，草草扒拉完晚饭，揣上两个干馍，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就兴冲冲上了路。一路上，晚风送爽，虫鸣唧唧，他哼着不成调的革命歌曲，脚步轻快，只觉得浑身畅快。
电影果然精彩，散场时，已是月挂中天，星子稀疏，看了下表，将近夜里十二点了。热闹退去，疲惫袭来，想着明天还要出工，马大伯不敢耽搁，紧了紧衣襟，迈开大步就往家赶。同路的人渐渐稀少，岔路口分道扬镳，最后一段通往我们村的土路上，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沙沙作响，月光清冷，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路边的庄稼地黑黢黢的，像潜伏的巨兽。饶是马大伯胆大，在这夜深人静之时独自赶路，心里也不免有些发毛，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疾行了一阵，远处终于看到了村头那几棵熟悉的老槐树的轮廓，影影绰绰的。马大伯心里一松，这才感觉两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口干舌燥，便放慢了脚步，想喘口气。
村子前面，有一片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老杨树林。说是树林，其实也就几十棵歪歪扭扭的老树，但因为枝繁叶茂，白天进去都显得有些阴森，晚上更是没人愿意靠近。那是回家的必经之路。马大伯硬着头皮，一头扎进了林间的土路。
月光被浓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低泣。他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哭泣声飘进了耳朵。
“呜呜……呜呜……”
那声音断断续续，细若游丝，却异常清晰，像个女人在极力压抑着悲伤。马大伯心里“咯噔”一下，头皮有些发麻。他常听老人说，夜路莫回头，莫管闲事。他本想装作没听见，加快脚步走过去。
可走了七八步，那哭泣声非但没有远离，反而更加真切了，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在这荒郊野外的深夜听起来，格外瘆人，也格外勾动人心里的那点不忍。马大伯停下脚步，心想：“这是谁家的姑娘媳妇，大半夜的在这荒树林子里哭？别是出了什么事吧？”他这人生性热心肠，兼之刚才看电影激荡起一股豪情，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循着声音走了回去。
走了十几米，绕到一棵特别粗壮的老杨树后面，借着从枝叶缝隙漏下的些许月光，他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正背对着他，蹲在树根底下，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着。她的头发特别长，黑漆漆地披散下来，几乎垂到了地面。
马大伯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尽量用温和的声音问道：“姑娘，这么晚了，你咋一个人在这儿哭啊？是遇到啥难处了？”
那白衣女人像是没听见，哭声依旧，头也未回。
马大伯以为她伤心过度，没听清，又往前凑了半步，提高了些声音：“姑娘，我是前面马家村的，有啥事你说出来，兴许我能帮帮你？”
女人还是不理不睬，只是呜呜地哭着。
马大伯平时在村里就好开玩笑，是个活宝，见这女子如此不理人，心里那点好奇和些许被无视的恼火盖过了刚才的不安。他心想：“这姑娘咋这么倔呢？”便半是玩笑地伸出手，想去拍一拍那女子的肩膀，口中说道：“哎，我跟你说话呢，你咋不理人……”
他的手掌刚碰到那白衣女子的肩膀，触手之处，竟是一片冰凉的、硬邦邦的怪异感觉，完全不似活人的身体温热柔软。
就在这时，那女子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开始动了。
动作很慢，非常慢，像是生锈的机器，发出一种极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同时，那颗一直低垂的头也抬了起来。
月光正好照在她的脸上。
马大伯这辈子都没见过那样一张脸！那张脸出奇的长，而且紧绷绷的，毫无血色，就像……就像村里烙煎饼时，用来刮糊子的那个竹片子！苍白，僵硬，泛着一种死气沉沉的青光。而那双眼睛，根本不是人的眼睛，是两个幽幽的、散发着惨绿色光芒的窟窿！她的嘴巴咧开着，露出里面又长又尖、白森森的牙齿，形成一个极其诡异恐怖的笑容。
她用那双绿油油的眼睛死死盯着马大伯，用一种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带着“咝咝”漏气声的腔调笑着说：“你……既来了……便……留下来陪我吧……”
“鬼啊——！！”
马大伯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一股冰凉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这辈子所有的胆量在这一刻被吓得灰飞烟灭，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和求生本能。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惊恐嚎叫，猛地转过身，也顾不得方向，使出吃奶的力气，连滚带爬地朝着村子方向亡命狂奔！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咚咚咚地擂着胸膛。汗水像泉水一样涌出，瞬间湿透了那件旧褂子，冰冷地贴在背上。他不敢回头，只觉得身后那阴冷的笑声和“嗖嗖”的凉气如影随形，好像下一秒，那只冰凉的手就会搭上他的肩膀。他这一辈子，从没跑得这么快过，肺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腿软得像面条，全凭一股求生的意志在支撑。
终于，自家那扇破旧但温暖的木门，和窗户里透出的微弱煤油灯光出现在了眼前。那是生的希望！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到门前，像擂鼓一样用拳头拼命捶打着门板，嘶声力竭地喊了一声：“开门！快开门！”随后，气力耗尽，眼前一黑，整个人像一截被砍倒的木桩，直挺挺地瘫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家里人被他这副模样吓坏了，七手八脚把他抬进屋。他从第二天就开始发起高烧，胡话连连，时而惊恐大叫，时而蜷缩颤抖。家人请了郎中，吃了不少安神定惊的药，邻村的“大神”也跳了几回，钱花了不少，偏方用了无数，可他的病却始终不见起色，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神情恍惚。
就这样拖了将近两个月，原本龙精虎壮的一条汉子，已被熬得油尽灯枯。临死前，他回光返照，似乎清醒了一些，用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守在床边的老父亲，眼睛因为恐惧而瞪得极大，断断续续地、用尽最后力气告诫道：
“记住……夜里走道……千万别……别跟路边的人说话……尤其是……穿白衣服的……她……她不是人……”
说完这句话，他喉咙里“咯咯”响了几声，头一歪，咽了气。眼睛至死也没有闭上，里面凝固着那晚在老杨树林里看到的极致惊恐。
从此，我们村乃至附近村子，都多了条不成文的规矩——夜路归家，闻声莫应，见人莫理，尤其是那独自哭泣的白衣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