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末的苏北农村,像一幅褪了色的旧年画,灰扑扑的底色上点缀着些许生活的艰辛。苏庄,就是这画卷上不起眼的一隅。村里的苏庄小学,更是简陋得可怜。它孤零零地矗立在村外一片荒地的边缘,据说这里早年是片乱坟岗,后来平整了土地,盖起了这几排红砖瓦房,便成了孩子们读书识字的地方。学校不大,一到五年级,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百来个学生,七八个老师,便是全部了。
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腊月里的寒风像裹着冰碴子,刮得人脸生疼。一年级的教室在最西头那排平房,窗户上的塑料布被风鼓荡得噗噗作响。下午最后一节课,天色已经晦暗下来,教室里早早拉亮了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在斑驳的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靠窗坐着的两个男孩,小军和小武,是班里出了名的调皮蛋。许是临近放学心神不宁,两人竟在课堂上交头接耳,小声嘀咕起来。班主任李老师,一个二十出头、面容严肃的年轻男教师,正讲到关键处,听到窸窣声,目光如电般扫了过来,当场逮了个正着。
“小军!小武!站起来!”李老师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两个孩子吓得一哆嗦,低着头站了起来。“放学后留下!其他人,收拾书包,放学!”
学生们窸窸窣窣地收拾好东西,像出笼的小鸟般涌出教室,很快,喧闹声远去,教室里只剩下面如死灰的小军和小武,以及脸色铁青的李老师。
冬天天黑得早,李老师看着窗外越来越沉的天色,又看看两个噤若寒蝉的孩子,沉声道:“每人把今天学的生字词,抄写一百遍!我回家吃完饭回来检查。要是谁没写完,或者敢偷偷跑掉……”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明天当着全班的面做检讨,请家长!”
说完,李老师“哐当”一声锁上了教室的前后门,又仔细检查了窗户是否插好,这才夹着教案,踏着渐浓的暮色,匆匆往家走去。
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小军和小武。寒风从门缝窗隙钻进来,吹得灯绳轻轻晃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张牙舞爪。两人不敢说话,拿出作业本和铅笔,趴在冰冷的课桌上,开始一笔一画地抄写。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天色由昏黄变为暗蓝,最后彻底被墨黑吞没。教室里那盏孤灯似乎也更昏黄了,光线勉强照亮黑板前的一小块地方,教室后排隐没在深深的阴影里。小军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抬头想喘口气,目光无意间扫过身旁的空座位。
就在那片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穿着一身像是浸过水的、惨白惨白的旧式褂子,长长的头发乌黑油腻,像瀑布一样垂落下来,几乎拖到了满是灰尘的地面。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悄无声息。最让小军心脏骤停的是她的脸——异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而那双眼睛,根本没有眼白,完全是两个深不见底的乌黑窟窿,正死死地、空洞地“盯”着他。
小军吓得手里的铅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你……你是谁啊?怎么进到班级里来的?”小军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问。
另一边的小武闻声抬起头,也看到了那个白衣女人,他胆子稍大些,也走了过来,好奇又害怕地打量着她:“喂,你怎么不说话?”
他们记得清清楚楚,李老师走的时候锁了门,关了窗,这女人是怎么进来的?然而,不管他们怎么问,那女人就像一尊雕像,纹丝不动,只有那张苍白的面孔和两个黑窟窿般的眼睛,始终“锁定”着他们。
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两个孩子的脊梁。他们不自觉地后退,缩向墙角。
就在这时,那白衣女人动了!
她不是走,更像是……飘。动作僵硬却异常迅速,始终保持着脸朝向他们的方向,无声无息地逼近。他们往左躲,她就飘向左;他们往右闪,她就移向右。那两张黑窟窿似的眼睛,仿佛有吸力,牢牢地吸附着他们的灵魂。
“你……你别过来!”小武带着哭音喊道。
女人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逼近,那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压迫感几乎让他们窒息。
“啊——!你不要跟着我们!”小军终于崩溃了,发出凄厉的尖叫。两个孩子再也顾不得老师的警告,像没头苍蝇一样在狭窄的教室里狂奔、躲闪,试图摆脱那个如影随形的白色鬼影。哭喊声、桌椅被撞倒的哐当声,在死寂的夜晚教室里响成一片……
与此同时,李老师已经匆匆扒完饭,心里惦记着被罚留堂的学生,打着手电筒回到了学校。校园里一片漆黑寂静,只有寒风呼啸。他放轻脚步,悄悄靠近一年级教室的窗户,想看看这两个小子是不是在偷懒。
透过模糊的玻璃,他看到了一幕让他血液几乎冻结的景象——小军和小武脸色惨白,涕泪横流,正绕着课桌椅拼命奔跑、尖叫,而在他们身后,一个穿着白色长衣、长发垂地的女人,正以一种非人的、轻飘飘的速度紧追不舍!
李老师吓得魂飞魄散,手电筒差点脱手。他猛地缩回头,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不是本地人,但也听过学校建在乱坟岗上的传闻,此刻亲眼所见,由不得他不信!他知道,这绝不是人力能解决的事情!
恐惧激发了他的潜能,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学校最东头的那间小平房——那是学校的老工友,刘师傅的住处兼学校的茶水房、杂物间。
“刘……刘师傅!不好了!出……出事了!”李老师撞开门,语无伦次,脸色比纸还白。
刘师傅正就着咸菜喝稀饭,看到李老师这副模样,放下碗筷,沉稳地问:“小李老师,别急,慢慢说,咋回事?”
李老师喘着粗气,把在教室里看到的恐怖景象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刘师傅是村里土生土长的老人,五十多岁,满脸皱纹,眼神却锐利。他年轻时走南闯北,胆子大,见识也多,对这类邪乎事有所耳闻。他听完,眉头紧锁,二话不说,从门后抄起一根平时用来顶门的粗木棍,又从李老师手里拿过教室钥匙:“走!去看看!”
两人快步来到教室外。刘师傅示意李老师别出声,他则凑到后门窗户边,眯着眼往里瞧。这一看,饶是他胆大,心里也是一沉。那白衣女人果然还在,依旧不依不饶地追着两个已经快跑不动的孩子。
刘师傅观察了片刻,发现那东西似乎没有实体,移动方式诡异。他深吸一口气,示意李老师退后,自己则悄悄用钥匙打开了教室后门的锁,但没有立刻推开。他紧握着木棍,屏住呼吸,像一匹等待猎物的老狼。
时机到了!当小军和小武哭喊着从后门附近跑过,那白衣女人紧随其后,正好背对后门的瞬间——
“哐当!”刘师傅猛地踹开后门,发出一声巨响!他一个箭步冲了进去,须发皆张,口中暴喝:“什么东西!敢在这里害人!”
话音未落,他抡圆了那根结实的木棍,带着风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白衣女人的后背狠狠砸了下去!
“啊——!”
一声尖锐、凄厉、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响起,刺得人耳膜生疼!那白衣女人被木棍击中的部位,竟然冒起一股若有若无的黑烟,整个“身体”像被打散的影子一样,剧烈地扭曲、模糊,随即倏地一下,消失不见了!
仿佛同时,“砰”的一声闷响,教室中间一张课桌旁,凭空掉落下一样东西。
惊魂未定的小军和小武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眼泪汪汪地看着刘师傅。李老师也壮着胆子跑了进来。
刘师傅定睛看向那掉落的东西——竟然是一块长约四尺、宽约一尺的旧木板!木板颜色暗沉,边缘腐朽,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些模糊不清的暗红色漆皮和诡异的纹路,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土腥和霉烂混合的气味。
棺材板! 刘师傅心里明镜似的。他上前,用木棍拨弄了一下,确认无误。
“你们两个娃,没事了,快回家去!今天的事,谁也别告诉!”刘师傅对两个孩子喊道,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老师也反应过来,连忙扶起两个腿软的孩子,连推带抱地把他们送出了教室,看着他们踉踉跄跄地跑向校门。
刘师傅则脱下自己的旧外套,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冰冷、沉甸甸的棺材板裹住,两手紧紧抱住,像是怕它跑掉一样,快步回到了自己那间生着炉子的小屋。
屋里,炉火正旺。刘师傅用脚死死踩住木板的一端,然后抓过一把引火的干草塞进炉膛,让火烧得更旺。他目光坚定,脸上没有丝毫犹豫,双手用力,将那块棺材板猛地塞进了熊熊烈火之中!
“轰!”
火焰瞬间包裹了木板。紧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炉膛里竟然传出了一阵阵凄厉无比的嚎叫声!那声音尖锐、痛苦,充满了怨毒,仿佛有活物正在被烈火焚烧!与此同时,木板的缝隙中,开始渗出暗红色、粘稠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炉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散发出焦糊和腥臭的气味。
刘师傅脸色凝重,不管那声音如何惨烈,他始终用烧火棍死死抵住木板,不让它挪动分毫,不断地将它往火焰最深处推去。凄厉的嚎叫持续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才渐渐变得微弱,最终归于沉寂。
木板在烈火中噼啪作响,慢慢变形、碳化,最终化作了一堆灰烬,只有些许难以烧化的暗红色漆皮残渣,混在灰里,格外刺眼。
刘师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这才感觉后背也已被冷汗湿透。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李老师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教室。他仔细检查着昨晚刘师傅打到那女人、以及棺材板掉落的地方。果然,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发现了几滴已经干涸、颜色发黑粘稠的血迹,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腥气。他赶紧打来水,用拖把反复清洗,直到看不出任何痕迹。
他又找到小军和小武,再三叮嘱,严厉告诫他们,昨天发生的事情,绝对不能对学校里的任何同学说起,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两个孩子经历了昨晚的恐怖,早已吓破了胆,只会拼命点头。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桩旧校诡夜的怪事,还是通过某些隐秘的渠道,在苏庄悄然流传开来,版本各异,越传越玄,为那座建立在乱坟岗上的小学,又增添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森色彩。而那块在炉火中哀嚎着化为灰烬的棺材板,也成了村里老人口中,警示后辈莫近阴邪之地的恐怖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