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们说一个故事吧!这件事,至今想起来,我后背的寒毛还要立起来。那其实不是一个故事,是我亲身经历的,每一个细节都像用刀子刻在我脑子里一样清楚。那是1998年,一个现在想起来都带着燥热和恐惧味道的盛夏。
我叫钱明。那天,距离县城五十多公里外的柳河镇,我一家姓赵的远房亲戚正张罗着娶媳妇。收到请帖,我那天一早就开着自己那辆半旧的桑塔纳,捎上同样去喝喜酒的表弟小斌,两人一路说着闲话,颠簸着朝镇上赶去。
农村办喜事,图的就是个人气,热闹得简直要掀翻房顶。大红喜字贴满了门窗,唢呐声嘹亮得能传出好几里地。流水席从中午一直摆到晚上,我们下午两点多才吃上正席,院子里人声鼎沸,推杯换盏,喧闹得不行。按照老规矩,晚上还得“闹喜”,那帮年轻人变着法子逗新郎新娘,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我和小斌被这热火朝天的气氛裹着,不知不觉就多灌了几杯黄汤下肚。等到真正散场,能抽身走人的时候,外头的天早已墨黑墨黑的了。我抬手看看表,指针悄没声地已经滑过了晚上八点。
“明哥,咱……咱回吧?”小斌喝得满脸通红,舌头都有些发直,在副驾上歪着。我脑袋里也晕乎乎的,像塞了一团浆糊,但想着明天厂里还得上班,便强打精神,一拍方向盘:“走!上车!哥这就带你回去!”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乡间土路,哪来的路灯?只有我这辆桑塔纳的两道车灯,像两柄疲乏的利剑,勉强劈开眼前沉甸甸的黑暗。我把车窗摇下点缝,想让脑子清醒些,灌进来的风带着股子泥土和庄稼叶子被晒了一天的浊气,非但没吹散我的混沌,反而让这晕眩感更沉了。我只觉得脚下这条路,似乎比来时要漫长得多,两边黑魆魆的景物在朦胧的月光下,也变得陌生起来,怎么看怎么不对劲。那晚的月亮也邪性,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透下来的光昏黄暧昧,有气无力地勾勒出田埂和远处树林子模糊扭曲的轮廓。
“小斌!小斌!别他妈睡了!”我心里开始发起毛来,空出一只手,使劲推了推旁边鼾声渐起的表弟,“你醒醒,睁眼看看!这路……这路对劲吗?我怎么觉着一点印象都没有?”
小斌被我推搡得迷迷糊糊睁开眼,晃了晃沉甸甸的脑袋,勉强凑到车窗前,努力向外张望。月光下的田野影影绰绰,根本分辨不清个所以然。“哥,我……我也记不清了,”他嘟囔着,酒精让他的记忆也断了片,“好像……好像是这边吧?大概……没错……”
我俩心里都像吊着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的,没个准谱。但荒郊野地的,停下来更不是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凭着大概其的方向往前开。不知开了多久,感觉脚下的柏油路不知何时变成了硌楞硌楞的碎石路,接着,又变成了更窄、更颠簸的土路。车灯照射的范围里,路两旁的玉米秆子长得比人还高,黑压压地挤在一起,像两堵沉默的、密不透风的墙,朝着我们压过来。车轮碾过土路上的坑洼,车身剧烈地颠簸着,显然,我们走错了路,而且错得离谱!
“这他妈是开到哪个犄角旮旯了?!”我心头一阵急躁,汗水混着未散的酒意,让身上的衬衫死死黏在了背上,又湿又凉。我此刻无比渴望能遇到个人,哪怕是个晚归的农人也好,能问问路。可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田间小路上开了好几里地,除了车灯惊起、扑在挡风玻璃上的几只飞虫,以及远处不知哪条野狗若有若无的吠叫,四周竟是死寂一片!静得只能听见发动机单调的轰鸣,还有我们自己越来越粗重、带着恐慌的呼吸声。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绝望吞噬,准备不管不顾调头的时候,车灯的光柱尽头,猛地照出了一个人影!
“有人!哥,前面有人!”小斌也看到了,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兴奋地指着前方喊道。
只见前方几十米处的路边,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看身形是个女人,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背对着我们,面朝着黑漆漆的田野,像根木桩子似的,一动不动。
“太好了!总算能问下路了!”我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驱车靠近。我在那白衣女人身旁缓缓停下,摇下了驾驶座的车窗。夏夜潮湿闷热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带着一股莫名的土腥味。
“请问下小妹,”我探出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礼貌,“回县城的路怎么走?”
那女人没有回头,依旧低垂着头,保持着那个诡异的姿势。借着车内仪表盘渗出的微光和那昏黄的月光,我这才注意到,这女人的头发异乎寻常的长,乌黑浓密,竟然像瀑布一样,直直地垂到了地面,在夜风里极其轻微地飘动着。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求路心切,又提高了嗓门,几乎是在喊:“小妹!麻烦问一下!去县城的路是哪一条?!”
这一次,那白衣女人终于有了反应。
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像是个关节生了锈的木偶,开始转过了头,抬起了脸。
当她的面孔完全暴露在车灯和月光混合的光线下时,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唰”地一下,瞬间冻结了!
那根本不是一张人的脸!又尖又长,足足有巴掌并拢那么宽,惨白惨白的,像刷了一层厚厚的石灰,毫无半点血色。两只眼睛的位置,根本没有瞳孔,只有两点幽幽的、令人心悸的绿光,像深夜荒坟里野兽的眼睛!她看到了车内惊恐万状的我们,嘴角猛地向两边咧开,形成一个极其夸张、极其诡异的弧度,露出了白森森、又长又尖、密密麻麻的牙齿!
“嘿……嘿嘿……”一声尖锐、干涩,完全不似人声的笑声从她咧开的嘴里发出,这笑声不高,却像钢针一样扎进耳膜,在死寂的田野里回荡,直透心底,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恶意和冰寒,冻得人骨头缝都发疼。
“鬼啊——!!!”我魂飞魄散,发出一声自己都认不出的凄厉惨叫,几乎是求生本能,右脚条件反射般将油门一脚狠狠踩到了底!
桑塔纳的引擎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轮胎疯狂地刨起地上的泥土,车子像一匹受惊的野马,猛地蹿了出去!巨大的惯性将小斌狠狠摔在椅背上,他的酒瞬间吓醒了,指着车后面,语无伦次地尖叫:“哥!她……她追来了!她在追!飘着的!”
我透过后视镜看去,吓得肝胆俱裂——那个白衣女人竟然双脚离地,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纸片,或者说像一个被风吹起的破塑料袋,贴着地面,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速度飘飞着追了上来!她的长发在身后狂乱地飞舞,那张鬼脸在黑暗中泛着惨白的光,两点绿芒死死锁定着我们!
车子在狭窄颠簸的土路上疯狂加速,我感觉好几次轮胎都擦到了路边的深沟边缘,泥土和碎石哗啦啦地往下掉,险象环生!突然,“啪”的一声脆响!一只毫无血色的、只剩下白骨的手爪,猛地拍在了我这边的车窗玻璃上!五指尖锐细长,指甲幽黑,隔着玻璃就朝我的脸抓挠过来!
“滚开!滚开啊!”我一边用右手死死握住方向盘,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一边用左臂胡乱地格挡、推搡,虽然隔着玻璃,但触目所及,那白骨手爪带来的冰寒刺骨的感觉,仿佛能穿透一切,直钻进我的骨髓里!我拼尽全身力气,像是推开千斤重担,猛地将那只鬼手推搡出去,用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狠狠按动按钮升起了车窗玻璃。就在玻璃完全闭合的瞬间,我耳朵里似乎又钻进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嘿嘿”笑声,阴魂不散。
还没等我们喘过一口气,小斌又发出一声更凄厉、更变调的尖叫,手指颤抖地指着车头前方:“前面!哥!她在前面!”
我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只见那白色的鬼影不知何时已经飘到了车头正前方,紧贴着前挡风玻璃,那张鬼脸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绿油油的眼睛像两盏幽冥鬼火,死死地盯着我们,她张开满是獠牙的嘴,作势就要扑咬进来!
“我靠!”我彻底疯了,脑子里只剩下逃命的念头,我死死抓住方向盘,不顾一切地左右猛打,车子在窄路上剧烈地画起了龙,随时都可能翻进旁边的深沟。也许是这毫无章法、近乎同归于尽的驾驶方式起了作用,那紧紧贴在玻璃上的鬼影在一次剧烈的甩动中,被猛地甩脱,消失不见了。
我根本不敢有丝毫停留,甚至不敢再看后视镜一眼,只是凭着本能,将油门死死踩在最底,桑塔纳轰鸣着,像一头伤痕累累、濒临死亡的野兽,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田野里亡命狂奔。我不知道自己开了多久,开了多远,只知道沿着脚下能走的路,拼命往前冲,往前冲!直到远处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星星点点的、温暖得让人想哭的人间灯火——那是县城的轮廓!
当车子终于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驶上了平坦的柏油路,路两旁出现了熟悉的路灯光晕时,我才感觉那只一直死死勒住我心脏的无形之手,稍稍松开了一点。我浑身脱力,将车缓缓停在路边,双手离开方向盘时,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我和小斌瘫在座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两条离水的鱼,浑身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被冷汗彻底浸透。彼此对望一眼,都能看到对方脸上那无法消散的、极致的恐惧,以及劫后余生的虚脱。
那天之后,我和小斌都大病了一场,连续高烧不退,躺在床上胡话连连,翻来覆去就是喊“鬼”、“别过来”、“滚开”。家里人都吓坏了,在医院守了我们整整一个星期,我俩才勉强缓过神来。但那次夜路的恐怖经历,像一道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我们的记忆最深处,成为我们之间绝口不愿再提、却又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