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灰河矿区的汽笛迟了十五分钟没响。吊塔上的大喇叭只发出嘶哑的电流声,像被掐住脖子的鸟。工人们聚在井口,发现铁门上了锁,封条是鲜红的——“资源枯竭,停产整顿”。林强挤在最前排,酒糟鼻被晨风刮得紫红,眼里却浮着一层灰。昨晚的皮带还攥在他手里,金属扣在低温中粘掉了一层皮屑,他却浑然不觉。管理员把一张A4纸贴在公告栏:工资拖欠三月,复产无望,愿意签“自愿离职”的,一次性补发五百块。纸上最后一行字被风吹得上下抖动,像随时会断的缆绳。
林野背着书包路过公告栏时,林强正把那张纸揉成团,狠狠砸向管理员的胸口。纸团反弹,滚到林野脚边。她弯腰捡起,摊平,折成四块,塞进字典最后一页的夹层——那里已经躺着一张“零分作文”的残页、一枚被牙齿咬出凹痕的纽扣,如今又多了一份“失业通知”。字典变得鼓胀,像一颗被迫吞下太多秘密的胃。
家里停电了。欠费单贴在门上,落款盖着红章,像一记新鲜的烫伤。陈萍在厨房摸黑切咸菜,刀锋与砧板相撞,发出单调的“哒哒”声,像另一只计时器。林强推门进来,手里提着半瓶二锅头,皮带扣在门框上刮出一串火星。他没有说话,先是仰头灌酒,喉结上下滚动,像被拉紧的绞盘。随后他扫视四周,目光落在陈萍背上的补丁——那是一块新补上去的灰布,针脚细密,却遮不住底下旧布的破洞。林强伸手,一把扯下补丁,线头断裂的声音像细小的尖叫。陈萍僵在原地,手里还握着刀,血从指缝渗出,滴在咸菜上,像撒了一把朱砂。
林野被叫到堂屋。林强把皮带放在桌上,旁边是一叠刚领回来的“自愿离职补偿”——五张百元钞,边缘锋利得像新凿的煤块。他拍了拍钱,又拍了拍皮带,示意林野选择。林野的视线掠过钱,落在皮带扣的缺口上——那里缺了一角,是昨晚抽打她时崩掉的。缺口里嵌着一点暗红,像一枚凝固的小月亮。林强失去耐心,抓起皮带,绕在手腕上,金属扣发出“咔嗒”一声脆响。林野下意识后退,脚跟撞倒一只空酒瓶,瓶子滚向墙角,发出一连串空洞的回音。那声音在寂静的屋里被无限放大,像有人在远处敲警钟。
停电的屋内,光只能从窗缝漏进来,一条一条,像被削薄的刀片。林野数着刀片:一、二、三……数到第七条时,皮带落下了。第一下抽在肩膀上,毛衣立刻绽开一道毛边;第二下落在耳侧,耳鸣盖过了所有声音,世界变成一锅煮沸的粥。林野弯腰,护住腹部——那里藏着37块8毛和一根缝衣针。皮带却像长了眼睛,专门寻找最软的地方。第三下,她的膝盖磕在地上,字典从书包滑出,摊开在林强脚边。男人弯腰捡起,随手一翻,正看见那枚被折成四块的“失业通知”。他的眼角抽搐,把纸团塞进酒瓶,用火机点燃。火焰窜起,舔着瓶口,发出“呼呼”的声响,像一口小小的井口在喷火。林强举起酒瓶,对准林野的背——火焰先落下,玻璃后碎裂。碎片溅到陈萍脚边,她发出一声无声的呜咽,像被掐住脖子的猫,却没能迈出一步。火舌舔破毛衣,硬币布袋暴露,金属边缘被烤得发烫,贴在皮肤上,发出轻微的“呲”声。林野闻到一股烧焦的棉布味,还夹杂着淡淡的铜锈香,那是自由被炙烤的气息。
火被陈萍用一盆冷水浇灭。她站在林野面前,身体抖得像风里的芦苇,手里拎着空盆,盆沿还在滴水。林强被水泼得一个趔趄,酒意醒了一半,目光在母女之间来回扫射,最后落在那袋硬币上。他伸手去抓,陈萍却先一步把布袋塞进自己嘴里,用牙齿死死咬住。林强掰开她的下颌,硬币散落一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像一群惊慌的小兽。陈萍跪下去捡,林强抬脚,踢在她的胸口。她向后仰倒,后脑磕在缝纫机的铁轮上,血立刻顺着发际线滑下来,像一条细小的黑蛇。
夜里,林野被反锁在储物间。背上的烧伤一跳一跳地疼,硬币被收走,只剩那根缝衣针还藏在字典的书脊里。她借着月光,用针尖在字典的扉页上刻下一行小字:
“矿灯灭了,井口还在。”
刻完,她把针重新插回书脊,合上字典,听见极轻的“咔嗒”一声,像某处暗锁被打开。窗外,最后一班运煤车呼啸而过,车灯扫过墙壁,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白。林野追着那道光,眼睛亮得吓人——她知道自己必须赶在下一次汽笛前,离开这座正在塌陷的城。
凌晨两点,陈萍悄悄打开储物间。她手里拿着一只空的奶粉罐,底部凿了一个洞,把字典塞进去,又用胶布封好外层——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盾牌。她示意林野跟上,两人踮脚穿过过道。林强躺在沙发上,手里还攥着那根皮带,金属扣在月光下反射出冷光,像一枚未爆的雷。陈萍把奶粉罐递给林野,又指了指后门。林野接过来,却在跨出门槛的瞬间回头,看见母亲站在原地,手指在空气中轻轻比划:走,别回头。她的身后,林强翻了个身,皮带扣撞击沙发木,发出空洞的“当”——像一口被遗弃的钟,再也敲不醒任何人。
后门外的雪已经没过脚踝。林野把奶粉罐抱在怀里,一步一步踩出自己的脚印。她不敢跑,怕脚步声惊动睡眠中的野兽。走到巷口时,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闷响,像是身体倒地的声音,随后是皮带抽在空气里的呼啸——那声音被夜风拉长,像一条无限延伸的井绳,却始终没能追上她的背影。林野没有回头,她把奶粉罐举到眼前,字典的塑料皮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蓝,像一面冷冽的小旗。她对着那面旗,轻声说:“再见,灰河。”声音被雪吸收,连回声都不肯给。
天快亮了。运煤车的汽笛最后一次响起,悠长而荒凉,像给矿区举行一场简单的葬礼。林野沿着铁轨奔跑,雪粒被车轮卷起,打在脸上,生疼。她却笑得很大声——因为疼,所以真实;因为真实,所以活着。字典在奶粉罐里晃荡,发出闷闷的“咚咚”声,像另一颗心脏替她鼓掌。她跑过吊塔、跑过公告栏、跑过那座正在塌陷的井口,风把背后的裂缝撕得更大,雪灌进去,却再也淹不死她。前方,煤车的尾灯在晨雾里闪烁,像一枚迟到的矿灯,终于为她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