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第三章 零分作文
(第一卷·第一册)
矿区小学唯一的教学楼是七十年代建的预制板楼,墙皮像鱼鳞一样翘起。周三上午第三节是作文课,题目写在褪色的黑板上——《我最爱的人》。粉笔字被阳光照得发白,像一排暴露的骨头。林野的作文本摊在桌上,纸面被橡皮擦得起毛,题目却空着。她盯着那六个字,仿佛在看六块随时会塌陷的井口。
同桌李晓雅已经写到第三行,字迹圆滚滚,像一串糖果。她写“我最爱的人是我的妈妈,因为她每天给我做香喷喷的鸡蛋饼”。林野的笔尖悬在纸上,迟迟落不下去。她想起母亲陈萍——想起凌晨厨房里的针、缝在毛衣里的硬币、以及被锁链磨出茧子的手腕。这些画面像钉子,一颗一颗钉进喉咙,让她发不出“爱”这个音。
作文课过半,教室里只剩笔尖刮纸的沙沙声。林野终于写下第一行:
“我最爱的人,是听不见我说话的人。”
写完这句,她像被打开的闸门,字句倾泻而出,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她写母亲如何在雪夜用针把钱缝进自己体内;写父亲如何用皮带在过道里留下回声;写弟弟如何用烟头给蚂蚁执行死刑。她写“爱”在灰河是稀缺煤,一燃烧就冒出呛人的烟;写“家”是一座废弃的井,所有人都在往下掉,却假装那是怀抱。最后一句,她用了刚学的成语:
“爱,原来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凌迟。”
作文本交上去不到两小时,班主任张莉就把林野叫到办公室。张莉的指甲染成淡粉,捏着作文本像捏一只死老鼠。“你写的是什么?”她声音不高,却足够让隔壁批改作业的数学老师抬头。林野盯着地板裂缝,那里面卡着许多粉笔头,像被掩埋的证词。张莉用红笔在作文末尾画了一个大大的“0”,又在题目旁写了一行小字:
“思想不健康,重写。”
墨迹很重,纸背凸起的“0”像一枚滚烫的烙铁。
中午放学,作文本被贴在黑板旁“优秀作业栏”的对面——“警示角”。同学们围成半圆,有人小声读,有人发出窃笑。李晓雅捂住耳朵,说“吓人”;后排男生把“旷日持久的凌迟”故意读成“旷课持久的凌迟”,引来一阵哄笑。林野站在人群外,感觉自己成了被展览的矿难标本,内脏被掏空,只剩一张皮挂在墙上。
傍晚回家,林野把作文本塞进书包最底层,像埋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瓦斯。林强今天提前下班,正坐在堂屋喝酒,见她进门,抬手就把酒瓶砸在桌上:“听说你骂老子?”张莉打了电话,说林野“思想危险”,需要家长配合教育。林强解开皮带,金属扣磕在桌沿,发出清脆的“当啷”。这一次,没有“选刑具”环节,他直接抓住林野的后领,把人拖到过道。皮带扬起时,林野下意识抱紧怀里的书包——不是保护自己,而是保护那本作文。她忽然意识到,那些字句比她的骨头更脆弱,也更重要。
皮带落下第三下时,林野的毛衣被抽裂,硬币布袋露出一角。林强眼尖,一把扯下布袋,三枚硬币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空气瞬间凝固。林强盯着硬币,又盯着女儿,瞳孔里闪过被冒犯的光。他弯腰捡起硬币,用牙咬了咬边缘,确认是真钱后,嘴角扯出一个笑:“长本事了,会偷家了?”林野想解释,却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类似母亲的手语——只有气流,没有声音。她伸手去抢硬币,被皮带反手抽在手腕,皮肤立刻浮起一条紫痕。
夜里,林野被反锁在储物间。没有灯,只有屋顶缝隙透进的月光,像一条银色的绷带。她摸到作文本,纸页已被汗水和血迹浸湿,字迹晕成模糊的湖。她翻开最后一页,用铅笔在“0”的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1”,又在“凌迟”后面添了一行:
“如果真话是零,那就让零开出花。”
写完,她把作文本重新塞进书包,拉上拉链,像给某具尸体合上衣襟。窗外,雪又开始下,细碎的雪粒穿过缝隙落在纸上,瞬间融化,像一场无声的默哀。
凌晨两点,储物间的门被轻轻推开。陈萍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米汤。她蹲下来,用指尖蘸米汤,在水泥地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走”字。米汤很快冷却,字迹变成暗色的痕,像一条干涸的河床。林野把作文本递给母亲,陈萍翻开“0”的那页,用指甲在“0”的中央划了一道破折号——圈被切断,变成断裂的环。她合上本子,把碗塞进林野手里,米汤表面映着一弯月亮,像一枚被泡软的硬币。林野低头喝汤,烫得舌尖发麻,却一口不剩。她明白,这是母亲给她的第二份盘缠:第一份是钱,第二份是沉默的许可。
天快亮时,林野把作文本最后一页撕下,折成一架极薄的纸飞机,顺着储物间的通风口推出去。纸飞机在雪地里打了个旋,被风吹到后院的废井旁,静静躺在雪面上,像一片不肯融化的羽毛。她不知道谁会捡到它,也不知道它能否飞出灰河,但她知道,零分已经不再是耻辱,而是一枚被激活的坐标——指向裂缝,也指向出口。
清晨六点,矿区广播响起《东方红》,音乐声淹没所有咳嗽与哭泣。林强揉着宿醉的眼睛打开储物间,发现女儿已经自己走了出来,脸上没有泪,手里抱着那本被撕掉最后一页的作文本。他伸手去抓,林野侧身让过,动作轻得像避开一条垂落的电线。她走向过道,阳光从裂缝般的窗棂射进来,照在她脚背,像一条正在愈合的伤疤。林强在背后吼:“今天重写,写‘我最爱爸爸’!”林野没有回头,她低头看地板——那里的裂缝一夜未睡,正悄悄延长,像等待一个足以让整座房子塌陷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