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后院的废井被填成一个平滑的凹坑,像被按灭的烟蒂。凌晨四点,林野醒来,左腿还残留着皮带的火舌,一跳一跳地灼痛。她伸手去摸,摸到毛衣夹层里三枚硬币的轮廓——它们被母亲的体温焐得微热,此刻却冷得像三颗小冰盖。窗外,矿区的夜班车发出嘶哑的汽笛,提醒换班的时刻。林强在里屋打鼾,呼噜声带着酒糟味,一波一波拍在土墙上。
厨房的门闩很旧,木舌头已经磨秃,林野只轻轻一抬,门就吱呀一声裂开一条缝。陈萍蜷缩在米袋和缝纫机之间的空地上,头枕着一袋25公斤的大米,胸口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她的额头肿得发紫,像发酵过头的面团,在煤油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林野蹲下去,把字典垫在母亲颈后,陈萍立刻睁开眼——那是一双被沉默浸泡了十五年的眼睛,黑得深不见底,却在看见女儿的瞬间亮起两点火星。
陈萍抬起手,手指枯瘦,指节突出,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线头。她先摸摸林野的左脸,再滑到肩膀,最后停在毛衣下摆。那是一套只有她们母女看得懂的手语:疼不疼?林野摇头。陈萍便笑了,嘴角向两边拉扯,像被线牵住的布偶,笑得僵硬却真诚。她推开缝纫机的盖板,从针板底下抽出一张折叠得极细的布条——那是她用了三个月才绣完的一行字,每一针都避开林强的视线,在深夜借着月光完成。
布条展开,白底红线,字迹歪斜却用力:
“救我”
林野的喉咙猛地发紧。她看向母亲,陈萍却把布条翻过来,背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
“37.8 走”
缝纫机是陈萍被拐卖到这个矿区后唯一带在身边的物件,机头早已生锈,踏板断了半根,却仍能转动。陈萍掀开底座,里面是中空的,藏着她的“银行”:一小堆硬币,几张皱巴巴的块票,还有一根磨得发亮的缝衣针。她把这些全部拨进一只用废口罩改成的布袋里,又抓起缝纫机上的线轴,把线头咬断,穿针,打结。林野还没反应过来,陈萍已经掀起女儿的毛衣,沿着内衬的接缝处开始缝布袋。针尖每一次穿过棉布,都像在替她签名——一份她从未有机会签署的解放协议。
硬币与针被缝在左肋下方,那是人体相对柔软却最容易被忽视的部位。陈萍缝得很密,针脚像一道微型栅栏,把自由与囚禁隔开。最后一针收线时,她俯身用牙齿咬断线头,舌尖不小心碰到林野的皮肤,冰凉而潮湿。林野颤抖了一下,听见自己心脏在耳膜里打鼓:咚、咚、咚——比缝纫机的踏板声还要急促。
天快亮了,灰河的天空泛起一种不干净的青灰色,像被反复擦拭却仍留下污渍的玻璃。陈萍把“救我”布条塞进林野的手心,又指了指字典。林野翻开扉页,那里早已用铅笔写满她偷偷记下的生字,此刻却多了一枚新鲜的、被针尖刻出来的符号:一个歪歪扭扭的“野”字,外面被圈成一枚硬币大小的圆。陈萍用手指在圆上画了一个箭头,指向书脊——书脊的胶线里,夹着一根极细的缝衣针,针眼穿了一根头发丝那么细的红线。
林野忽然明白了:这是路线图。硬币是路费,针是钥匙,字典是盾牌,而“救我”是烽火。她抬眼看母亲,陈萍却已经把脸转向窗外的井口,雪光映在她的瞳孔里,像两粒即将融化的冰晶。她伸手比划:走,别回头。林野抓住母亲的手,那只手曾经为她缝过棉袄、纳过千层底,如今却像一段枯枝,掌心布满被针扎出来的旧痂。她想把字典留给母亲,陈萍摇头,把字典推回,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她听不见世界的尖叫,但看得见命运的裂缝;她要把唯一能发声的武器交给女儿。
林强翻了个身,里屋传来酒瓶滚落的脆响。陈萍猛地一推林野,力气大得惊人,把她从厨房推到过道。过道尽头的木窗没有闩死,外面是低矮的柴棚,再往后就是通往矿外的土路。林野踩上柴堆,回头望了一眼:陈萍站在晨曦与黑暗的交界处,手里握着那把锈剪刀——正是昨晚被林强用来割断线头的工具,此刻却像一面单薄的旗帜。她抬手,对女儿做出最后一个手势:两臂交叉,紧紧抱住自己,然后向外一扬——那是“飞”。
林野跃下柴棚,雪灌进脚踝,像无数细小的针。她不敢跑,只能快步走,每一步都尽量让硬币不发出碰撞。字典抱在怀里,塑料皮上的牙印正对着她的心口,像一枚反向的徽章。走到巷口时,她听见身后传来剪刀掉地的声音,清脆,却很快被风雪吞没。她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母亲已经把“别回来”写进了雪里,写进了缝纫机的踏板声里,写进了那根藏在书脊里的红线里——那是一条无声的脐带,从此只供怀念,不再供囚禁。
天彻底亮了。矿区的烟囱吐出第一股黑烟,像一条刚苏醒的龙,把灰河的天空撕开一道口子。林野沿着运煤轨道一直向北,雪在她脚下发出“嚓嚓”的裂声,像一连串小小的爆炸。她想起字典里“裂缝”的释义:①裂开的缝隙;②比喻感情或行动上的隔膜。她忽然觉得,那道缝隙正在自己体内迅速扩大,却不再疼,而是灌进冷风,让她整个人变得轻盈,仿佛随时可以被吹起来。
她伸手摸向肋下,布袋牢牢地贴着皮肤,硬币与针在掌心下微微震颤,像另一颗心脏。她不知道前方有多远,也不知道煤车会带她去哪里,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灰河不再是她的故乡,而是她的案发现场;而母亲的那根针,已经替她签下了逃离的口供。
雪又开始下,大片大片落在字典的封面上,像给世界重新编号。林野把字典举到眼前,用冻僵的手指翻开扉页,在那枚被针刻出的“野”字上,轻轻画了一个对号——墨迹立刻被雪水晕开,像一枚小小的、正在扩散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