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第一章 雪夜皮带
雪是从傍晚开始下的。矿区的人说,雪是灰河的遮羞布,盖住煤渣与血。林野蹲在厨房门口,看雪片把后院的废井一点点填平,像给一张溃烂的脸扑上廉价的粉。她手里攥着一本《新华字典》,塑料皮裂了口,露出里面用针线缝过无数次的纸脊。那是她唯一确认世界还有秩序的证据——只要翻到某一页,那些方块字仍旧排得笔直,没有一个会因为害怕而发抖。
厨房传来铁器碰撞声。林强又在翻工具篮。林野的脊椎自动收紧,像被无形的绳子勒住。她数着声音:钳子、扳手、螺丝刀、第四样——皮带扣与搪瓷盆碰撞,发出清脆的“当啷”。那是死亡的预备铃。今天轮到“教育”谁,取决于谁先把饭烧糊,或者谁让林强在喝酒时想起矿上拖欠的工资。大多数时候,这个“谁”是林野。
林强拎着皮带进门时,皮带还沾着去年冬天的血迹,颜色暗成铁锈。他把它往桌上一甩,像法官敲下法槌。“自己选。”他说。林野知道游戏规则:三根皮带里挑一根,挑中的越轻,抽下来的疼反而越重——父亲会在数字上找补。她伸手,指尖掠过最宽的那根,又掠过最旧的,最后落在最窄最新的黑色人造革上。它看起来无害,像一条温顺的蛇。林强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黑的犬齿,“有长进。”
弟弟林豆蹲在墙角,拿筷子插蚂蚁。他今年六岁,眼睛里常年蒙着一层灰,像矿区上空飘不尽的煤尘。父亲曾把燃着的烟头递给他,说:“烫,蚂蚁会跳舞。”林豆照做,蚂蚁果然蜷成一粒焦黑。此刻他抬头,目光穿过母亲的身体,像在打量一件已拆封的玩具。母亲陈萍背对门口,把切好的白菜推进沸水,蒸汽扑在她脸上,凝结成水珠滚落,分不清是汗是泪。她听不见皮带声,却闻得到铁锈味——那是林野的血,曾在去年同一夜溅到炉壁上,陈萍用指甲刮了三天没刮净。
行刑地点是卧室与厨房之间的过道,长度不足两米,走路都得侧身。林强喜欢这里,因为墙壁的回声好,皮带的呼啸像矿下通风管的裂口,抽在人身上能发出双重的响。林野把棉袄脱下,自觉摞在凳子上,只穿一件圆领毛衣,领子松垮,露出锁骨。她数过,毛衣共有三十二个针脚跳线,是母亲熬夜偷偷补的,用的是和棉袄同色的灰线,像给伤口缝上一层雾。
第一下落下时,她咬住字典。塑料皮被咬得咯咯响,字与字之间发出轻微的碰撞,仿佛整本词典都在替她喊疼。第二下、第三下……她默背“a”部的汉字:啊、阿、锕、腌,用音节切割疼痛。背到“锕”时,皮带突然停了——林强喘酒气,手腕被另一只手握住。陈萍不知什么时候冲过来,手指像冻僵的树枝,指甲深深扣进林强的虎口。她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只挤出气流,却成功让皮带在空中转了个弯,反抽到林强自己的脸颊。血线瞬间浮现,像一条红色拉链。林强愣了半秒,随即暴喝,反手一肘击中陈萍太阳穴。女人软倒,额头撞在缝纫机铁脚上,发出钝响。林豆在一旁鼓掌,声音清脆得像放小鞭炮。
夜里十点,雪更大了。林强喝得只剩瓶底,抱着空酒瓶打呼噜。陈萍被反锁在厨房,半截身子躺在米袋上,额角肿成馒头。林野拖着腿爬过去,把字典塞进母亲怀里。字典的塑料皮上还留着她的牙印,一排细小的凹痕。陈萍翻开扉页,从夹缝里抽出一根缝衣针,在摇曳的灯泡下泛着蓝。她示意林野转身,用针尖挑开林野毛衣的下摆,把三枚硬币依次塞进夹层——一元、五角、一角,总额三十七块八毛,边缘已被磨得圆滑。做完这些,她抬手比划:走。林野摇头。陈萍便拉过女儿的手指,在手心慢慢写:别回来。写完,把针也一并塞进衣角,针尖对着外面,像一枚小小的北。
林野爬回自己的角落,听见雪把屋顶压得吱呀响。她打开字典,借窗外反射的雪光,找到“野”字的释义:①郊外;②界限以外;③不受约束。她把第三条默念三遍,忽然觉得疼得没那么紧了,仿佛有一条黑色的带子正在断裂。她伸手去接,却只接到冰凉的空气。那一刻,她确定自己听见了裂缝的声音——像冰层初绽,极轻,却足以让整座灰河在夜里悄悄错位。
雪继续下,字典合上,硬币在衣角发出细微的碰撞,像心脏的另一套节拍。林野闭上眼睛,数到第十下雪声时,她已提前站在明天的煤车上,而父亲、母亲、弟弟,以及那条皮带,都被她留在裂缝的另一侧,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终变成雪面上几粒看不清的煤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