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绝境破局1
汉中城的暮色来得格外早,残阳如血,将夯土城墙染成一片暗红,如同凝固的血痂。城楼上,吴三桂凭栏而立,玄色铠甲上的血渍已结成硬壳,在暮色中泛着冷硬的光。断水刀斜倚在城垛旁,刀柄缠绳被汗水浸得发黑,刀刃上的寒光被暮色隐去,却仍透着一股未散的肃杀之气。
“将军,商州那边传来消息,博洛的五千八旗兵已在城外扎营,堵住了通往潼关的官道,连寻常运粮的商队都被拦了下来,说是‘奉豫亲王令,严查奸细’。”张勇大步走上城楼,脚步声在空旷的城楼上格外清晰。他脸上那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刀疤,在暮色中愈发狰狞,语气却比往日多了几分迟疑,“另外,派去四川联络土司的人也回来了,说……说川北的土司们都收到了多铎的密令,谁也不敢私放粮草入汉中,还说‘豫亲王有令,汉中防务自有调度,无需外援’。”
吴三桂沉默着,目光望向商州方向,那里的天际已被夜色吞噬,隐约能看到远处营火点点,如同散落的星辰,却透着令人不安的压抑。他早该想到,多尔衮调他驻守汉中,本就是一步制衡的棋,多铎虽掌陕西军务,却未必真愿与他为敌——毕竟在潼关一战中,两人曾并肩破敌,多铎若真想置他于死地,当日便不会出兵驰援。只是这“堵路断粮”的举动,究竟是多铎的本意,还是多尔衮的授意?
“将军,府库的粮草盘点完了,只够支撑一个月了。”田见秀匆匆赶来,手中捧着一本泛黄的账簿,手指在账页上反复摩挲,脸色苍白,“汉中本就贫瘠,去年又遭了蝗灾,百姓家中存粮寥寥无几。经此一战,城里更是十室九空,我们……我们总不能从百姓口中夺粮啊!”
“从百姓口中夺粮?”吴三桂缓缓转过身,眸中闪过一丝痛楚,抬手抚过城垛上的箭痕——那是方才大顺军攻城时留下的印记。他征战半生,从辽东到山海关,再到潼关,双手早已沾满鲜血,却始终守着一条底线,“我吴三桂虽为降将,却也知晓‘民为根本’。百姓们遭兵祸之苦,已是家破人亡,我们若是再抢他们的口粮,与李自成、张献忠那些屠城的逆贼,又有什么区别?”
张勇攥紧拳头,指节泛白,语气急切却无奈:“可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李自成和张献忠虽暂退,却仍在汉中周边徘徊,随时可能反扑。没有粮草,弟兄们连饭都吃不上,别说打仗,怕是用不了十日,军心就要散了!”
吴三桂走到城墙边,指尖摩挲着粗糙的墙砖,指尖触到温热的血渍——那是守城士兵的血。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潼关之战时的场景:多铎率八旗兵从侧翼杀出,明黄色的旌旗在乱军中格外醒目,阿济格被擒时的怒吼犹在耳畔。多铎虽倨傲,却并非无谋之辈,他若真想断汉中粮草,大可直接下令封死所有通道,何必只拦商队、阻土司,却留了一线余地?
“将军,田将军的旧部王承胤派人送来密信!”一名亲兵匆匆跑上城楼,甲胄上还沾着城外的尘土,双手捧着一封用火漆封口的密信,躬身禀报道,“说是有关于李自成动向的紧急消息。”
田见秀心中一动,连忙接过密信,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他曾是李自成麾下的“泽侯”,对大顺军的习性了如指掌,此刻展开信纸,目光扫过几行字迹,脸色顿时由忧转喜:“将军!有转机了!王承胤说,李自成和张献忠溃逃后,因分赃不均彻底反目——李自成想夺回汉中,张献忠却想趁机占了略阳,两人已经在沔县附近交火,死伤不少!而且……而且李自成军中缺粮,正打算派刘芳亮率三千精锐,去略阳县抢粮!”
“略阳县?”吴三桂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快步走到田见秀身边,接过密信仔细查看。略阳县位于汉中以西,是汉江上游的产粮大县,因地处秦巴山脉之间,向来是汉中的“粮袋子”。他指尖在虚空中勾勒出略阳到汉中的路线,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释然的笑,“略阳存粮至少十万石,若是能拿下,我们的粮草危机便能缓解大半。而且李自成分兵抢粮,正是我们削弱他实力的好机会!”
张勇闻言,脸上也露出喜色,随即又皱起眉头:“可博洛在商州堵着路,我们若是分兵去略阳,汉中城防空虚,万一……”
“博洛不会动。”吴三桂打断他的话,语气笃定。他想起多铎在潼关大营中的模样——虽倨傲,却分得清轻重。博洛虽堵了官道,却并未对汉中守军恶语相向,甚至还给过往的信使留了通行的余地,这分明是多铎在“做样子”给北京看,“多铎若真想置我们于死地,便不会在潼关之战时出兵相助。他堵路,不过是为了应付多尔衮的指令;断粮,是想看看我们能否在绝境中破局——毕竟,一个只会依赖他人的降将,和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将领,在多尔衮心中的分量,天差地别。”
田见秀恍然大悟,随即又生出新的疑虑:“将军的意思是,多铎是在……试探我们?”
“不仅是试探,或许还有提点。”吴三桂走到地图前,手指落在阳平关的位置,“阳平关是略阳通往汉中的必经之路,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李自成派刘芳亮去抢粮,必然会走这条道。我们若在阳平关设伏,既能夺取粮草,又能震慑李自成,还能让多铎看到我们的实力——这是一举三得的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边的将领,语气沉稳地部署:“张勇,你率领一万精锐,连夜出发,前往阳平关设伏。记住,务必隐蔽行踪,等刘芳亮的部队全部进入埋伏圈后再动手,既要夺取粮草,也要尽量减少伤亡,毕竟我们还要留着兵力应对李自成的反扑。”
“末将明白!”张勇躬身领命,眼中的疑虑尽消,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斗志。
吴三桂又看向田见秀:“田将军,你率领五千兵力驻守汉中,加固城防,多备滚石、热油,同时派人密切关注张献忠的动向——他与李自成反目,说不定会趁机来犯,你需守住城池,等我们返回。”
“末将遵命!”田见秀拱手应道,心中对吴三桂的谋划愈发敬佩。
最后,吴三桂看向副将赵豹——此人是关宁铁骑的老部下,沉稳可靠,曾在山海关之战中救过他的性命:“赵豹,你率领五千兵力随我出发,前往略阳附近接应张勇,同时打探李自成和张献忠的具体动向,若有异动,立刻回报。”
“末将遵命!”赵豹沉声应道,转身便去集结部队。
部署完毕,张勇率先率领一万精锐,趁着夜色悄悄离开汉中城。玄色的骑兵队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马蹄裹着棉布,在官道上疾驰,只留下轻微的声响。吴三桂则率领赵豹的五千兵力随后出发,队伍行至城郊时,他勒住马缰,回头望向汉中城——城内灯火稀疏,百姓们怕是还在为明日的口粮担忧。他心中暗下决心,此次定要夺取粮草,让汉中百姓能安稳度日。
夜色深沉,月光洒在秦巴山脉的群峰上,泛着冷寂的光。关宁铁骑的士兵们策马疾驰,盔甲碰撞的轻响与马蹄声交织在一起,在山谷中回荡。吴三桂坐在马背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心中却在思索多铎的用意——若多铎真的无意与他为敌,那多尔衮的密令又该如何应对?或许,这汉中的绝境,不仅是对他的考验,也是多铎向多尔衮证明“陕西需用能将”的契机。
次日清晨,张勇率领的部队率先抵达阳平关。此处两侧是陡峭的悬崖,中间一条狭窄的官道蜿蜒而过,确是设伏的绝佳地点。张勇立刻下令,士兵们纷纷隐蔽在悬崖两侧的密林之中,弓箭上弦,长刀出鞘,只留下几名斥候伪装成樵夫,在官道上打探消息。
辰时刚过,一名斥候匆匆返回,压低声音禀报道:“将军!刘芳亮的部队来了!大约三千人,押着数十辆空粮车,正朝着阳平关方向赶来,走得很慢,看样子是没料到会有埋伏!”
张勇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沉声道:“所有人屏住呼吸!等他们全部进入埋伏圈,听我号令再动手!”
士兵们纷纷握紧手中的兵器,目光紧紧盯着官道尽头。不多时,一队身着红色铠甲的大顺军士兵出现在视野中——为首的正是刘宗敏,他身披玄色披风,手持一杆长枪,满脸倨傲,正策马走在队伍最前方。身后的士兵们押着数十辆空粮车,步伐松散,毫无戒备。
当刘宗敏的部队全部进入埋伏圈后,张勇猛地站起身,高声喊道:“杀!”
“杀啊!”
悬崖两侧的关宁铁骑如同猛虎下山,箭矢如雨般朝着大顺军射去。大顺军士兵毫无防备,顿时被射倒一片,惨叫声此起彼伏。刘宗敏脸色骤变,厉声喊道:“不好!有埋伏!快撤!”
可此时已为时已晚,关宁铁骑的士兵们早已冲下悬崖,将大顺军的队伍拦腰截断。张勇手持长刀,亲自率军冲锋,刀刃寒光一闪,便朝着刘宗敏砍去。刘宗敏连忙举枪抵挡,却被张勇的力道震得手臂发麻——他连日征战,早已疲惫不堪,哪里是身经百战的张勇的对手?
两人你来我往战了十几个回合,刘宗敏渐渐落入下风,肩膀被张勇一刀划伤,鲜血瞬间染红了铠甲。他知道大势已去,不敢恋战,虚晃一枪,率领残部朝着略阳方向溃逃而去。
张勇并未追击,而是下令士兵们收拾战场,清点粮车。不多时,一名士兵兴奋地禀报道:“将军!我们缴获了三十辆粮车,虽然是空的,但在附近的山谷里找到了李自成囤积的粮草,足足有八万石!还有不少兵器和马匹!”
“好!”张勇脸上露出笑容,立刻下令,“留下两千人看守粮草,其余人随我押粮返回汉中!另外,快派人去禀报平西王,说我们已夺取略阳粮草,让他放心!”
与此同时,吴三桂正率领赵豹的部队在略阳附近打探消息。得知张勇成功夺取粮草,他心中大喜,刚要下令返回汉中,一名斥候却匆匆赶来,神色慌张地禀报道:“将军!不好了!张献忠率领五万大西军,朝着汉中城方向去了!他还派人联络了李自成,说是要‘联手破汉,共分城池’!”
吴三桂心中一沉——张献忠素来反复无常,如今见李自成兵败,竟想趁机夺取汉中!他立刻下令:“加快行军速度!立刻返回汉中!”
关宁铁骑的士兵们策马扬鞭,朝着汉中方向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如同一条奔腾的巨龙,在秦巴山脉的山道上疾驰。
此时的汉中城内,田见秀正站在城楼上,望着远处黑压压的大西军。张献忠的部队已抵达城下,黑色的旌旗上绣着“大西”二字,在风中猎猎作响。五万大军将汉中城团团围住,气势骇人。
“将军,张献忠派人来劝降了,说……说只要您开城投降,他便封您为‘汉中总兵’,若是顽抗,便要屠城!”一名亲兵匆匆禀报,手中拿着一封劝降信。
田见秀接过信,看都未看便撕得粉碎,厉声喊道:“传令下去!加固城防!备好滚石、热油!告诉弟兄们,平西王很快就会回来!我们一定要守住汉中城,绝不能让逆贼伤害百姓!”
“是!”士兵们齐声应道,士气虽因兵力悬殊而有些低落,却仍咬牙坚守。
张献忠勒马站在城下,望着城楼上的田见秀,放声大笑:“田见秀!你本是大顺的将领,却投靠吴三桂那个降将,真是瞎了眼!今日我五万大军在此,汉中城破已是迟早的事,识相的就快开城投降,否则等我进城,定要屠城三日,让你和吴三桂都死无葬身之地!”
田见秀脸色一沉,高声回应:“张献忠!你滥杀无辜,残害百姓,早晚要遭天谴!平西王大军即刻便到,届时定将你碎尸万段,为天下百姓除害!”
“哈哈哈!平西王?”张献忠笑得更加猖狂,“他怕是自身难保了!我听说博洛的八旗兵堵了他的退路,他就算回来,也不过是自投罗网!给我攻!拿下汉中城,屠城三日!”
“屠城三日!”大西军士兵们顿时沸腾起来,眼中闪过贪婪的光芒。他们推着攻城锤,举着云梯,朝着汉中城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城楼上的守军奋力抵抗,滚石、热油倾泻而下,箭矢如雨般落下,却终究抵不住敌军的汹涌攻势,城墙很快便被攻破了一道缺口。
“杀!冲进去!”大西军士兵们蜂拥而入,与守军展开了殊死搏斗。田见秀手持长刀,亲自率军厮杀,身上多处受伤,鲜血染红了铠甲,却仍咬牙坚持——他知道,只要再撑片刻,吴三桂便能率军赶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呐喊声——玄色的洪流从官道尽头疾驰而来,马蹄声如同惊雷,为首的那员大将,正是吴三桂!
“逆贼!休伤我汉中百姓!”吴三桂高声喊道,声音如同惊雷般响彻战场。他手持断水刀,亲自率军冲锋,刀刃寒光闪过,几名大西军士兵应声倒地,鲜血溅在他的铠甲上,却让他愈发勇猛。
张献忠见状,脸色骤变——他没想到吴三桂竟然来得如此之快!他连忙下令:“拦住他们!一定要拦住关宁铁骑!”
大西军士兵们纷纷转身,朝着关宁铁骑冲去。可关宁铁骑乃是精锐之师,此刻又带着夺取粮草的士气,如同锋利的刀刃,瞬间便将大西军的阵型冲开一道缺口。吴三桂身先士卒,在乱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直逼张献忠而去。
“张献忠!拿命来!”吴三桂高声喊道,断水刀朝着张献忠砍去。张献忠心中大惊,连忙举刀抵挡,却被震得手臂发麻。他知道自己不是吴三桂的对手,虚晃一刀,便想率军溃逃。
“想跑?没那么容易!”吴三桂冷笑一声,策马追上,身后的关宁铁骑如同潮水般涌来,将大西军的退路截断。张勇率领的部队也恰好押着粮草赶回,见状立刻率军加入战局,与吴三桂前后夹击,将大西军团团包围。
张献忠的部队本就军纪涣散,此刻被两面夹击,顿时军心大乱,纷纷溃逃。吴三桂率军追击数十里,斩杀敌军两万余人,缴获粮草兵器无数,才下令收兵返回汉中。
汉中城内,硝烟尚未散去,街道上到处都是尸体和血迹,却不见一名百姓伤亡——田见秀早已组织百姓躲入内城,守住了最后的防线。幸存的百姓们纷纷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手持香烛,朝着吴三桂的方向磕头致谢:“多谢平西王!多谢平西王救我等性命!”
吴三桂翻身下马,扶起一名年迈的老者,沉声道:“乡亲们不必多礼,守护百姓本就是我的职责。如今粮草已到,大家安心度日便是。”
田见秀和张勇走上前来,躬身行礼:“将军,此次多亏您及时赶回,否则汉中城便真的危险了。”
吴三桂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城池,沉声道:“多亏了多铎……若不是他只堵商道、未绝粮路,我们也无法顺利夺取略阳的粮草。”
众人皆是一愣,张勇不解地问道:“将军的意思是……多铎是故意留了余地?”
“不仅是留余地,或许还是在暗中相助。”吴三桂走到城楼上,望向潼关方向,“博洛堵路,看似断了我们的退路,却也挡住了多尔衮派来的眼线;他不准土司送粮,却让李自成的粮草留在了略阳——这分明是在告诉我们,要靠自己的实力破局,也让多尔衮看到,汉中离不得我吴三桂。”
正说着,一名亲兵匆匆赶来,手中拿着一封盖着“和硕豫亲王”印信的密信:“将军!潼关派人送来密信,说是豫亲王的亲笔信!”
吴三桂心中一动,连忙接过密信。信上的字迹笔锋张扬,正是多铎的手笔:“吴将军亲破逆贼,保汉中百姓,功不可没。博洛行事鲁莽,已令其撤回潼关。略阳粮草既归将军,可安心驻守,陕西防务,需你我二人共担。多铎字。”
看完密信,吴三桂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容——多铎果然无意与他为敌。他抬头望向潼关方向,心中豁然开朗:多尔衮想借陕西局势制衡他与多铎,却没料到,两人在一次次交锋中,早已形成了微妙的制衡与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