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暗流涌动1
潼关战后的清晨，铅灰色的云层低悬在城楼上空，将血色晨光压得沉闷如铁。血腥味混杂着焦糊的硝烟，如同无形的网，丝丝缕缕缠绕着这座刚刚经历过血战的雄关。城垛间残留的箭矢兀自颤抖，箭羽上还沾着暗红的血渍；断裂的明黄色旌旗斜插在血污之中，旗面被刀砍得破烂不堪，昨夜的喊杀声仿佛还凝固在冰冷的空气里，未及散去。
吴三桂凭栏而立，玄色铠甲上凝结的血痂已泛出暗沉的黑红，如同他此刻沉郁的心境。他年近四十，面容刚毅，额前几道深深的皱纹是常年征战留下的印记，一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微微垂着，望着城下被草草掩埋的尸骸堆——新翻的黄土下，隐约可见残破的甲片与断剑，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冷光，像是无数双不甘的眼睛，死死盯着城头。断水刀斜倚在城垛旁，刀柄上的缠绳被血浸得发黑，刀刃上的血痕早已干涸，却仍透着一股凛冽的杀气，与他周身散发出的沉冷气息融为一体。
他想起昨夜血战中，关宁铁骑的弟兄们前赴后继的身影——队正赵虎为了掩护他突围，被大顺军的长矛刺穿胸膛，临死前还死死攥着敌军的枪杆；亲兵李二狗才十七岁，脸上还带着稚气，却在乱军中替他挡了一刀，鲜血溅了他满脸。那些倒在血泊中的熟悉面孔，一一在他脑海中闪过，心口便像是被巨石压住，闷得发慌。他吴三桂一生征战，从辽东到山海关，再到如今的潼关，双手早已沾满鲜血，可他从未像此刻这般迷茫——他为大清立下赫赫战功，换来的却是猜忌与排挤，多尔衮的步步算计，多铎的咄咄逼人，让他如同困在蛛网中的猎物，动弹不得。
“将军，多铎亲王派人送来了庆功的酒肉，还有这封请柬。”张勇捧着一方鎏金托盘匆匆走上城楼，他身材魁梧，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延伸到下颌，是当年在辽东抗金时留下的，此刻他眉头紧锁，神色凝重如铁，“另外，阿济格亲王已被押往北京，临行前还在营中大骂您是‘多尔衮的走狗’，被多铎的亲兵堵了嘴才肯上路，听说……连囚车的门都被他撞得变了形，额头上全是血。”
“走狗？”吴三桂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眼底却掠过一丝寒芒。他何尝不是知道，在八旗贵族眼中，他这个降将永远是外人，即便立下再多战功，也终究是个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他抬手接过请柬，指尖触到鎏金纹饰的冰凉，一股寒意瞬间从心底窜起，直透脊背。展开请柬，多铎那笔锋张扬的字迹映入眼帘，字里行间满是胜利者的倨傲，通篇只字不提犒赏关宁铁骑的战功，只在末尾处写着“今夜戌时，营中设宴，共商陕西防务”。
“共商防务？”吴三桂将请柬揉成一团，狠狠掷在脚下，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怒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是想借着庆功的由头，探我关宁铁骑的虚实，顺便再削我的兵权罢了。多铎啊多铎，你以为凭你这点伎俩，就能拿捏住我？”
话音未落，田见秀便神色匆匆地赶来。他身着青灰色铠甲，面容清瘦，眉宇间带着几分儒雅，曾是李自成麾下的得力将领，归降吴三桂后一直忠心耿耿。此刻他脸色比张勇还要难看几分，快步走到吴三桂身边，压低声音道：“将军，出事了！多铎方才已下了军令，说要‘整合陕西粮草，统一调度’，要将我们关宁铁骑的粮营划归八旗军管辖，还说……还说要抽调我们三千精锐，编入他麾下的正白旗，说是‘协同驻守潼关’！”
“他敢！”吴三桂猛地转身，断水刀“呛啷”一声出鞘，寒光直逼天际，映得他眼中满是厉色，连鬓角的胡须都微微颤抖，“关宁铁骑是我吴家三代经营的根基，是弟兄们用命换来的队伍！当年在辽东，我们抵御后金，血染沙场；如今归顺大清，又为他多尔衮平定陕西，难道换来的就是这样的下场？他多铎想伸手，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张勇连忙上前按住刀柄，语气急切却沉稳：“将军息怒！如今阿济格已被擒，多铎手握五万八旗精兵，又有多尔衮的旨意撑腰。您忘了？去年山东总兵许定国，就是因为抗了多铎的军令，被安了个‘通贼’的罪名，满门抄斩啊！北京城里的摄政王，本就对您心存猜忌，若是再被抓住把柄，恐怕……恐怕关宁铁骑就真的要完了！”
吴三桂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片刻，刀刃上的寒光映着他眼底的挣扎。他何尝不知张勇所言非虚，只是多铎这步步紧逼的架势，分明是要将他彻底架空——先夺粮草，再抽兵力，下一步，怕是就要削他的平西王爵位，将关宁铁骑彻底拆分！他攥紧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最终还是缓缓收刀入鞘，声音沉得如同压了千斤巨石：“粮草可以分给他一半，但粮营的管理权绝不能全交。你去告诉多铎，关宁铁骑的粮营可以让八旗兵派十个人‘协助管理’，但我的人必须留在粮营中，负责清点出入、登记造册，他若是不答应，这庆功宴，我便不去了。至于兵力……最多给他五百人，就说剩下的兵力要驻守潼关各处隘口，防备李自成的残部反扑，动不得分毫。”
“末将明白！”张勇躬身领命，转身快步离去，沉重的铠甲碰撞声在空旷的城楼上显得格外急促。
田见秀却仍站在原地，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田将军还有事？”吴三桂察觉到他的异样，开口问道，语气缓和了几分。
田见秀犹豫片刻，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将军，昨夜我收到旧部王承胤传来的密报，李自成溃逃后并未退回西安，而是率军往汉中方向去了，带了大约六万大顺军；更奇怪的是，张献忠的大西军残部也没有撤回四川，他亲自率领八万兵马，朝着汉中方向移动，两军行军路线极为相近，像是……像是早就达成了某种默契，连扎营的时间都差不了半个时辰。”
“默契？”吴三桂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心中翻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李自成和张献忠，一个是大顺朝的皇帝，一个是大西朝的君主，当年在河南争夺地盘时，李自成杀了张献忠的胞弟张定国，张献忠屠了李自成的祖籍米脂县，这般血海深仇，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此次联手本就是权宜之计，战败后不各自逃窜，反而汇合一处，这背后定有蹊跷，说不定……是有人在暗中撮合，而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远在北京的多尔衮！
他走到城楼边缘，望向汉中方向，目光深邃如渊。汉中地处陕西腹地，三面环山，一面邻川，境内多是崇山峻岭，既是易守难攻的要地，也是孤立无援的绝地。若是李自成和张献忠真的联手反扑，多铎又按兵不动、坐视不理，他和关宁铁骑便会陷入绝境。可他又不能不防——多尔衮心思深沉，手段狠辣，当年皇太极去世后，他连亲生哥哥豪格都能扳倒，更何况他这个降将？说不定这一切都是他设下的局，就等着他自投罗网。
正思忖间，一名亲兵气喘吁吁地跑上城楼，铠甲上还沾着尘土和草屑，他翻身跪地，声音急促得几乎喘不过气：“将军！北京来人了！是摄政王派来的使者，叫李明道，已经到了潼关城下，说是要立刻见您和多铎亲王，还说……还说有紧急圣旨，耽误不得！”
吴三桂心中一凛——果然来了！多尔衮的使者来得如此之快，显然是早就等着潼关之战的结果，甚至……这场战役的走向，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的波澜，沉声道：“知道了，你先下去通报多铎亲王，就说我即刻便到。”
多铎的大营中，早已摆好了庆功宴的排场——鎏金的酒壶、玉质的酒杯整齐地摆在案上，桌上摆满了烤全羊、卤鹿肉、熏鱼等珍馐，甚至还有从江南运来的新鲜水果。只是营中的气氛却异常凝重，八旗将领们端坐两侧，神色恭敬却疏离，目光时不时地瞟向主位上的多铎，带着几分敬畏。
多铎身着明黄色蟒袍，端坐在主位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羊脂玉扳指，指节圆润，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倨傲。他今年才三十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作为多尔衮的亲弟弟，自小便在军中长大，战功赫赫，却一直活在哥哥的阴影下。此刻他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得意，想起出征前多尔衮对他说的话：“多铎，此次前往陕西，你只需记住三件事——牵制吴三桂，掌控潼关，稳住陕西局势。至于李自成和张献忠，自有他人对付。等吴三桂离开潼关，陕西的兵权，便全是你的了。”那时他还不甚明白，如今看来，摄政王早已布好了局，阿济格的挑衅，李自成和张献忠的联手，甚至吴三桂的战功，都是这局中的一部分。
“王爷，平西王到了。”一名侍卫轻声禀报。
多铎抬眸，见吴三桂身着玄甲、大步走了进来，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语气却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平西王来了，快请坐。摄政王的使者已经到了营外，想必是有要事宣布，我们这就过去接旨吧，别让使者久等。”
吴三桂微微颔首，没有说话，只是跟在多铎身后，走出大营。
营门外的高台上，一名身着绯色朝服的官员手持明黄色圣旨，正闭目养神。他约莫四十岁，面容消瘦，颧骨高耸，正是摄政王身边的红人李明道。他身后跟着两名持刀侍卫，身着黑色铠甲，腰佩弯刀，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在场众人，带着几分威慑。见到多铎和吴三桂，李明道缓缓睁开眼，只是淡淡颔首，连起身都未曾起身，便展开圣旨，用那尖细如针的嗓音高声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平西王吴三桂奋勇破敌，为大清平定陕西立下赫赫战功，特加封太子太保，赏白银五千两，绸缎百匹；豫亲王多铎调度有方，运筹帷幄，晋封和硕豫亲王，赏黄金千两，锦缎二百匹。另，命多铎总督陕西全省军务，总领潼关、西安及周边防务；吴三桂率关宁铁骑即刻前往汉中驻守，防备逆贼李自成、张献忠反扑，务必守住陕西南大门，不得有误。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多铎脸上瞬间堆满喜色，眼底的得意再也藏不住，他连忙翻身跪地，声音洪亮地谢恩：“臣多铎，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吴三桂却僵在原地，心中如同惊涛骇浪。加封太子太保？赏白银五千两？这些不过是多尔衮的糖衣炮弹！他清楚地知道，汉中是块绝地，一旦他率军前往，便彻底脱离了潼关的根基，成了多铎的“外围屏障”。若是李自成和张献忠联手来攻，多铎大可隔岸观火，坐视他全军覆没。到那时，关宁铁骑覆灭，他吴三桂也会成为多尔衮的刀下亡魂！
“平西王，还不接旨？”李明道冷冷地看向吴三桂，语气中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警告，眼神如同毒蛇般冰冷，“莫非是对摄政王的旨意，有什么不满？还是说……平西王想抗旨不遵？”
吴三桂缓缓屈膝跪地，双手接过圣旨，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指节微微颤抖。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臣，吴三桂，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回到潼关城内的府邸，吴三桂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对着墙上的陕西地图沉思良久。书房内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映在地图上，将汉中的位置照得格外清晰。他伸出手指，缓缓落在汉中与潼关之间的官道上——这条路上，仅有渭南、商州两座小城，兵力薄弱，一旦粮草被断，驻守汉中的关宁铁骑便会陷入绝境，连求援的机会都没有。
他想起自己当年降清时的无奈——李自成攻破北京，掳走陈圆圆，他本想率军复仇，却寡不敌众，只能选择降清；想起陈圆圆的音容笑貌，她那双温柔的眼睛，总是在他出征前叮嘱他“平安归来”；想起关宁铁骑弟兄们的期盼，他们跟着他从辽东到关内，只为能有一口饭吃，能安稳地活下去。心中一阵刺痛，他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功名？为了权势？还是为了守护身边的人？如今看来，他不过是多尔衮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枚随时可以被丢弃的棋子。
可他不能认输！他吴三桂征战半生，从少年时便跟着父亲吴襄在辽东杀敌，从未向命运低头！若是此次退缩，不仅他自己会死，关宁铁骑的弟兄们也会跟着他一起覆灭！他必须在汉中站稳脚跟，必须找到破局之法，必须掌控自己的命运！
“将军，多铎派人来说，让您三日内必须启程前往汉中，不得延误。”张勇推门而入，语气急切，脸上满是担忧，“来的人是多铎的副将博洛，态度强硬得很，还说……若是您逾期不走，便是抗旨不遵，要将此事立刻上报摄政王，到时候……”
“到时候他便有理由治我的罪，是吗？”吴三桂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三日内启程？他倒是急着把我赶出潼关，好独掌陕西兵权。”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落在汉中与四川交界的阳平关处，沉声道：“这里是阳平关，是汉中通往四川的咽喉要道，两侧都是悬崖峭壁，只有一条小路可以通行，也是李自成和张献忠进攻汉中的必经之路。张勇，你立刻去清点兵力，把伤兵和老弱留在潼关，带着三万精锐随我前往汉中——记住，要把我们最好的战马和兵器都带上。另外，派十名斥候先行出发，分成两队，一队打探李自成和张献忠的动向，另一队去汉中城，摸清知府江禹绪的底细，看看他是否可靠，城中有多少守军，粮草够不够用。”
“末将明白！”张勇躬身领命，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声在寂静的书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吴三桂又看向站在一旁的田见秀，语气缓和了几分：“田将军，你曾在汉中驻守过三年，对那里的地形和民风最为熟悉，此次前往汉中，还要靠你多费心。另外，你暗中联络一下大顺军中的旧部，尤其是王承胤，看看能不能探听到李自成和张献忠汇合的真正目的——他们二人素来不和，突然联手，绝非偶然，说不定背后还有其他人的手笔。”
田见秀躬身道：“末将定不辱使命！将军放心，王承胤是我的老部下，对我忠心耿耿，定能打探到有用的消息。”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清晨的潼关城外，雾气尚未散去，关宁铁骑的士兵们早已集结完毕——玄色的铠甲在晨光下泛着冷光，战马打着响鼻，时不时地刨着蹄子，嘶鸣声响彻云霄。士兵们手持长枪，腰佩弯刀，神色肃穆，眼中却带着几分对未来的迷茫。
吴三桂翻身上马，手中紧握断水刀，目光扫过眼前的三万精锐，心中满是沉重。这些弟兄，跟着他出生入死，从辽东到山海关，再到潼关，从未有过一句怨言，他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
“弟兄们！”他勒住马缰，声音低沉却有力，如同惊雷般回荡在空旷的原野上，“汉中是陕西的南大门，若是汉中失守，陕西便会陷入险境，我们的家人、我们的家园，都会被李自成和张献忠这些逆贼屠戮！今日我们前往汉中，不仅是为了守住城池，更是为了守住我们自己的命运！我吴三桂在此立誓，定会与弟兄们同生共死，绝不让任何人欺负我们！出发！”
“出发！”
三万关宁铁骑齐声呐喊，声音震天动地。他们策马扬鞭，朝着汉中方向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在身后形成一条长长的黄龙，如同一条奔腾的巨龙，朝着那座孤立无援的城池，冲去。
队伍行至商州境内，距离汉中还有不到一日的路程，一名斥候快马加鞭赶来。他身披黑色披风，脸上满是尘土和汗水，翻身下马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踉跄着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地禀报道：“将军！不好了！李自成和张献忠已经在汉中城外汇合，号称二十万大军，正在全力围攻汉中城！城楼上的守军不到五千人，已经快撑不住了，城门……城门都被撞开一道缺口了！”
吴三桂心中一沉——果然来了！他勒住战马，目光望向汉中方向，只见远处的天空中，硝烟弥漫，隐约能听到震天的喊杀声，甚至能看到城楼上飘扬的大清龙旗，正在敌军的进攻下摇摇欲坠。他知道，这是多尔衮给他的最后考验，也是他唯一的破局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