肾摘除后的第十八天,薄御霆第一次做梦。
梦里不是血,是光。无影灯像一轮冷色的太阳,悬在他头顶,将腹腔照得透亮。他清楚看见主刀医生的手探进自己体内,钳口合拢,肾脏被提起,像摘下一枚熟透的果实。没有疼痛,只有冰凉的金属贴着骨膜,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咬合器锁住了他的下颌。视野余光里,沈瑶站在玻璃后,白色西装被灯照得晃眼,她抬手,对他做了个口型:
疼吗?
那一秒,他竟分不清是疼,还是心脏骤然失速的坠落感。
醒来时是在看守所。
单人号房,四壁灰白,顶灯24小时亮着。他下意识去摸右腰,只触到一层厚厚的纱布,再往里,是空洞的、永远缺失的弧度。
医生说过,少一颗肾不会死,但会在每一个阴雨天提醒主人:你曾经失去什么。
京都入秋,雨水一场接一场。旧伤像被反复撕开的裂缝,疼痛沿着脊背爬进后脑,让他整夜整夜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他就想起沈瑶。
想起她站在无影灯下,唇角弯起的弧度;想起她俯身贴在他耳侧,声音轻得像羽毛,却淬了毒——
“求字怎么写?——先欠着。”
他欠她什么?
一颗肾?一条命?还是那场被血染红的婚姻?
簿御霆分不清,只觉得胸口那处旧伤比腰侧更疼。疼得他弓起背,把脸埋进掌心,指缝间溢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喘息。
第一个来探监的人是林晋。
特助隔着玻璃,将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薄总,这是沈小姐托我转交的。”
薄御霆翻开,是股权转让协议——薄氏12%股份,无偿赠予沈瑶;作为交换,沈瑶放弃追究他“非法购买人体器官”的刑事责任。
条款末尾,是她漂亮的签名:沈瑶。
笔锋凌厉,像刀。
薄御霆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久到林晋以为时间静止。半晌,他才哑声开口:“她……还好吗?”
林晋沉默片刻,说:“沈小姐今天出发去M国,接手曜臣海外事业部,飞机已经起飞。”
薄御霆没说话,只把协议合上,指尖在封面轻轻抚过,像抚过一张旧照片。
“告诉她,”他抬眸,眼底血丝密布,“我签字。”
签字那天,京都下了一场暴雨。
雨水敲在铁窗上,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门。薄御霆握着钢笔,在乙方栏写下自己的名字——最后一笔,他顿了顿,墨水晕开,像一滴黑色的泪。
狱警收走文件,铁门合拢,声音在走廊里回荡。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天,他撑着黑伞站在沈宅外,对18岁的沈瑶说:
“沈家需要资金,我需要妻子,各取所需,不亏。”
那时她抬眸看他,眼神安静得像一泓水,只说了一个字:“好。”
他从未问她,这个字背后藏着多少期待与失望。如今想来,那或许是他唯一一次赢她——赢的是她的喜欢,输的是自己的余生。
入狱第三个月,薄御霆收到一个包裹。
盒子里是一枚U盘,一张明信片。
明信片正面,是M国清晨的 skyline,朝阳像打翻的橙汁,漫过天际。背面只有一行字,字迹熟悉得刺目——
【疼痛面前,人人平等。愿你此后,长夜有灯,腰侧无痛。】
落款:沈瑶。
U盘里是一段视频,剪辑自那天的直播——无影灯下,他签字、被划开、嘶吼、求饶;镜头最后定格在她俯身的瞬间,泪痣在冷光下像一粒凝固的血。
薄御霆坐在单人号房的铁床上,把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第三遍时,他忽然笑出声,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
原来,真正的惩罚不是失去一颗肾,而是永远记得——记得自己曾怎样把另一个人推进深渊,又怎样在深渊边缘,亲手签下"无麻醉"的协议。
入狱第一年,薄御霆开始学习法律。
他从图书馆借来厚厚法典,逐字逐句啃读,像要把那些条文刻进骨血。深夜,他伏在案头写笔记,字迹工整得近乎偏执:
【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故意伤害他人身体,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写到最后,他总在页脚画一只小小的、抽象的肾,像提醒自己,也像祭奠什么。
入狱第二年,他递交了减刑申请。
罪名:在押期间表现良好,积极协助监狱医院完善器官捐献档案系统。
审批通过,刑期缩短六个月。
出狱那天,京都刚下过雪。他站在铁门外,身上是一件旧黑大衣,手里拎着一只廉价行李袋。远处,林晋撑着伞迎上来,想说什么,却终究没开口。
薄御霆抬头,看灰白天空。雪花落在他睫毛上,瞬间融化,像一场来不及落下的泪。
"林晋,"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哑,"帮我订一张去M国的机票。"
特助愣住:"薄总……"
"不是去找她。"薄御霆垂眸,轻轻按住右腰旧伤,"是去还债。"
M国初春,阳光澄澈。
薄御霆站在曜臣总部大楼外,手里握着一份文件——那是他以个人名义设立的"器官捐献援助基金",首批资金,是他出狱后变卖所有名下资产所得。
前台小姐告诉他,沈总正在开会,是否预约?
他摇头,把文件放在前台,转身离开。
电梯门合拢前,他看见远处走廊尽头,一道熟悉背影——黑色西装,黑发及腰,左眼尾一点泪痣,在灯光下晃眼得像旧时光。
薄御霆喉结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电梯下降,他抬头看镜面里的自己——眼角细纹,鬓边微霜,少了一颗肾,多了一个无法愈合的洞。
却意外地,平静。
回国后,他把基金会交给专业团队,自己搬去海边小城,开了间小小的书店。
书店名叫"One",取自"one kidney",也取自"once"。
店里常年播放低缓爵士,书架最高层,摆着一本旧版《人体解剖学》,扉页写着一行小字:
愿你此后,长夜有灯,腰侧无痛。
落款,沈瑶。
偶尔,有顾客问起老板腰侧的疤,他会笑,说那是"旧地图",提醒自己——
别再走错路。
第三年冬天,海边下了很大的雪。
薄御霆在柜台后整理新到的诗集,门口风铃响,有人推门而入。他抬头,看见一个穿黑色大衣的女人,左眼尾一点泪痣,在雪光下妖冶得像旧时光。
他呼吸一滞,手指无意识攥紧书脊。
女人却只是礼貌地点头,拿起一本《刑法释义》,转身去结账。
他接过书,扫描条形码,声音低哑:"二十五块六。"
女人付款,接过书,指尖擦过他的掌心,温度冰凉。
"谢谢。"她转身,推门,风铃再次响起,身影消失在雪幕。
薄御霆站在原地,良久,低头看自己的手——
那里,有一滴未化的雪水,像一粒小小的、凝固的泪。
他忽然明白,有些伤口,注定无法愈合;有些人,注定只能遇见,不能拥有。
夜里,他写下最后一封信,塞进抽屉——
【沈瑶:
我欠你的,还完了。
你欠我的,别还了。
愿你此后,长夜有灯,腰侧无痛。
——薄御霆】
信纸末尾,他画了一只小小的、抽象的肾。
然后,他关灯,锁门,走进海边无尽的风雪。
身后,书店招牌"One"在风雪中轻轻摇晃,像一句未说完的告别——
蚀骨之后,余生皆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