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我坐在墙角,手还放在肚子上,指节发白。刚才那一声婴儿哭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贴着地面钻进耳朵。现在它没了,可我胸口还是闷得慌。
白重站在窗前,背对着我,白衣垂地。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在看外面。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墙,把我跟外面隔开。
我张了开口,声音哑:“那是什么?”
他没回头,只抬起一只手,在空中轻轻一划。
一道光痕出现,像刀切过空气。紧接着,我的腹部变得透明,皮肤下的一切都暴露出来。我能清楚看到里面有两个东西——一个蜷缩的人形胎儿,心跳平稳;而在它背后,缠绕着一条由黑气凝成的蛇影,蛇身随心跳搏动,每一次收缩都让我的胃抽紧。
“这是双生。”白重说,“人胎是你血脉所承,蛇影是千年怨念所化。你怀的是命,也是劫。”
我喉咙发干:“什么意思?”
“若诞下人胎,苏家有后,但蛇影不散,会逐年侵蚀你魂魄,痛楚百倍于常人分娩,九死一生。”他顿了一下,“若让蛇胎生,则你将彻底沦为容器,意识消亡,躯壳归它。”
我手指掐进掌心:“那……两个都不要呢?”
“若毁二者,”他终于转过身,银白的眼睛直视我,“苏家断根,祖先怨气永锢于你一身。你活一日,便受一日反噬,直至血枯骨烂。”
我不敢动。不是怕,是身体里有种东西在回应他说的话。腹中那两个心跳忽然错开节奏,一个急促,一个缓慢,像两股力量在拉扯。
门被撞开了。
奶奶冲了进来,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手里攥着一把桃木匕首。她扑到我面前,膝盖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用我的命换!”她喊,声音撕裂,“我活够了!让她清清白白做人!”
她说完就要往心口扎。
我猛地扑过去抢刀,匕首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抱住她,她的身体在抖,冷得像冰。
“别这样……”我咬着牙,“别逼我。”
奶奶抬头看我,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流:“婉儿,你不是怪物,你不该背这些!是我没护住你爹,是我害了你……现在你要替他们还债?我不认!我不认这个命!”
她又想去捡刀。
我死死抓住她手腕:“够了!”
屋里静了下来。
白重依旧站着,没上前,也没阻止。他的沉默比任何话都沉重。
我看向他:“就没有别的路吗?”
他目光微动:“有。你以身为炉,炼化二魂归一。把人胎与蛇影融合,不再对立。但这过程,比死更难熬。你会经历千次分娩之痛,万次魂裂之苦,稍有不慎,神识尽毁。”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
指尖慢慢覆上那道红蛇纹身。它还在,贴着皮肤,像活着的东西。
“如果我选这条路……”我问,“它会痛吗?”
“你会替它痛千遍。”他说。
我没有回答。
我把奶奶扶起来,带她走到里屋床边坐下。她不肯松手,一直抓着我的胳膊,好像一放开我就要消失。我拿干布给她擦脸,动作很轻。
回到外间时,白重仍立在窗前。
我站在原地,闭上眼。
腹中的心跳再次传来。一个温软,一个幽深。它们不一样,可又同步跳动。我忽然想起八岁那年,父亲烧蛇那天,我在院子里闻到一股焦味,然后看见一条白蛇在火里翻滚,它没叫,只是盯着我看。
那时我就知道,有些事躲不掉。
我睁开眼,右手缓缓放回小腹。
不再抗拒。
白重察觉到了什么,眼角微微一动。
“你开始接受了。”他说。
我没否认。
“我不是想当英雄,也不是非得救谁。”我说,“我只是不想被人决定命运。一次是父亲烧蛇,一次是神婆说我要怀胎还债,一次是奶奶跪着求我活下来……我不想再被推着走。”
屋外风起。
树枝扫过屋顶,沙沙作响。
白重转身面对我:“那你准备怎么做?”
我看着他,声音很轻:“我想试试炼化。”
话刚出口,腹中猛地一绞。冷热交替袭来,我弯下腰,额头冒汗。那两个心跳突然剧烈撞击,像是要冲破什么界限。我撑住桌子,指甲刮在木板上,留下几道白痕。
白重一步上前,抬手按在我头顶。
一股暖流压下疼痛,但只持续了几秒。
“你还未真正契约。”他说,“现在强行承受,只会伤身。”
我喘着气点头。
这时,奶奶在里屋咳嗽了一声,声音虚弱。她靠在床头,手里还抓着那把桃木匕首,眼睛闭着,睡着了。
我走过去,轻轻把匕首从她手中取下,放在枕边。
回到房间中央,我站定。
“你说我是承主。”我看着白重,“不是容器。那我就得做点容器做不到的事。”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我。
窗外夜色浓重,月亮还没升起来。屋内烛光摇曳,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交错,像盘踞的蛇。
我抬起手,掌心朝上。
刚才取匕首时,指尖被划破了一道口子,血珠渗出来,滴落在地。血迹碰到地板的瞬间,微微发烫,泛出一层极淡的红光,一闪即逝。
白重瞳孔微缩。
“你的血开始回应了。”他说。
我握紧拳头,压住伤口。
“我会做出选择。”我说,“但在那之前,我要自己走完这段路。”
他沉默片刻,终于点头。
“我可以等。”他说。
我走向床边,坐下。
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闭上眼睛。
房间里只剩下呼吸声。
白重退回窗前,白衣无风自动,警戒着远方。
奶奶在里屋沉睡,脸上泪痕未干。
我坐着不动,感受着体内两个心跳的节奏。
它们还在对抗,但不再混乱。
像是在等待。
等一个决定。
等一场炼化。
等我真正成为承主的那一刻。
屋檐滴水落下,敲在石阶上。
一滴。
两滴。
第三滴还没落地,我忽然睁开眼。
指尖下的皮肤,正微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