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针,斜斜地扎进村口小学的窗棂。
我冲进教室时,黑板上的“安”字已近完成——那一横从右端缓缓延伸,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握着血笔,在粉笔灰中艰难前行。每推进一寸,空气中便浮起一丝腥甜,屋顶的电灯忽明忽暗,投下摇晃的影子,仿佛整间屋子都在呼吸。
苏明渊站在我身侧,脸色铁青。他盯着那个字,拳头紧攥,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这不是书写。”他低声道,“是献祭。”
话音未落,黑板边缘渗出一道细流,暗红黏稠,顺着木框蜿蜒而下,滴落在讲台边缘,竟发出“滋滋”的腐蚀声。我蹲下身,借着手电光看清那液体里混着碎屑——像是皮肉组织,又夹杂着几缕灰白发丝。
“是头发……”我喃喃,“有人把自己的血肉磨成了墨。”
苏明渊猛地抬头望向天花板。瓦片在雨中轻响,可就在那一瞬,我们同时听见了——咯、咯、咯——像是指甲刮过木梁的声音,从屋顶传来。
“上面有人。”他一把将我拉到身后。
我们没带武器,只有一包粗盐和爷爷留下的半截牛铃。他咬牙爬上讲台,踮脚掀开一处松动的瓦片。雨水立刻灌入,伴随着一股腐土气息扑面而来。
下一秒,他僵住了。
我也看到了。
屋顶夹层中,蜷缩着一个身影——瘦小、赤足、披头散发,身上缠满符布,手腕处伤口累累,正不断滴血流入一支倒悬的竹管,顺着墙内暗槽直通黑板背后。而她的右手,死死攥着一支漆黑如炭的毛笔,笔尖早已焦裂,却仍一寸寸推动着那个“安”字的最后一横。
“是李家的小女儿!”我惊呼出声。
那是村东李家的二丫头,才十岁,前日还在课堂上背《静夜思》。她母亲说她夜里总梦游,便让她睡得早了些,谁知竟偷偷爬上了屋顶夹层!
“她被附身了!”苏明渊转身就要冲上去救人,却被我死死拽住。
“不能碰她!”我声音发抖,“你看她额头!”
借着微弱灯光,我们看见女孩眉心浮现一道极细的红线,形如断裂的“一”字——正是当年母亲写“安”字失败时留下的印记!这根本不是巧合,也不是偶然梦游,而是某种古老的“代笔仪式”正在重演:当承命者不愿执笔,亡魂便会选一个无辜之人,以血为引,强行补完那最后一划!
“她们要开门。”我浑身发冷,“用孩子的命,换百年前未竟之事。”
就在这时,黑板上的字终于合拢。
最后一横落下瞬间,整间教室剧烈震颤!桌椅无风自动,玻璃爆裂,那支悬于屋顶的血笔“啪”地炸成粉末。而李家女孩发出一声凄厉尖叫,整个人如断线木偶般从夹层坠落。
苏明渊飞身接住她,落地滚了两圈。我冲上前查看,只见她双目紧闭,呼吸微弱,手腕伤口深可见骨,却已不再流血——仿佛她的生命,连同血液,都被那一笔彻底抽干。
“还活着。”苏明渊探了脉搏,松了口气,“但魂不稳,得立刻施救。”
我点头,正欲取出随身黄符为她净魂,忽然发现她口中含着一片槐叶——与当日井底所得一模一样,叶脉如蛇行,边缘带锯齿。
我把叶子轻轻取出,指尖触到叶面时,心头猛然一跳。
上面竟浮现出三个极小的字:
“轮到你。”
我猛地抬头环顾四周。
教室空荡,窗外雨声如织,可就在这寂静之中,我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来自我自己的喉咙。
不对。
那不是我在呼吸。
是有什么东西,正从我体内发声。
*
三日后,李家女孩醒了。
她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只说梦见一个穿白衣的女人牵她去写字,说“姐姐太累了,妹妹来帮帮忙”。村里人听后纷纷摇头,说这孩子怕是吓坏了。唯有我明白,这不是梦,是记忆的转移——那些百年来未能完成的执念,正通过血脉与梦境,层层传递,寻找下一个容器。
而我,作为最后一个真正的“承契者”,已经没有退路。
当晚,我独自来到北山碑前。
月光惨白,照得石碑如霜。我点燃三炷香,将那片槐叶放在碑顶,低声说:“我知道你们想让我写那个字。但我不会让任何人再替我流血。这一笔,若要落下,必须由我自己来。”
风穿过林梢,带来一阵低语,像是无数女子齐声轻叹。
我闭上眼,盘膝坐下,从怀中取出爷爷的簿册、母亲的日记、还有柳玄留下的断刃。我把它们摆成三角,围住自己,然后割破手掌,以血为墨,在地上画出一个巨大的“安”字。
“宀”落笔时,天边乌云聚拢;
“女”写下时,四野虫鸣骤止;
当我即将补上最后一横,指尖刚触地面——
血线突然中断。
不是我停手,而是地下的石头拒绝吸收我的血!那血珠凝而不散,像露水般滚落,竟逆着重力向上爬升,最终悬浮空中,化作一行新字:
“非血所书,皆为虚妄。
非死执笔,终难成章。”
我瘫坐在地,冷汗涔涔。
原来如此。
这个字不能用活人的血写,也不能靠意志完成。它需要的是——献祭。
就像百年前的母亲,就像屋顶上的小女孩,就像所有未能降生或早早夭折的苏家女子。唯有真正死去一次的人,才能让它完整。
“所以……你要我自杀?”我对着虚空嘶吼,“然后让我的魂去写那一横?”
无人回应。
可就在这时,苏明渊的身影出现在山路尽头。
他撑着伞,步伐沉稳,怀里抱着一只木匣。走近后,他放下伞,单膝跪地,将木匣置于碑前。
“这是我从母亲遗物里找到的。”他说,“她留下话:‘若世晴走到这一步,就把这个交给她。’”
我颤抖着打开木匣。
里面是一支笔——通体漆黑,笔杆刻满细密符文,笔尖并非毫毛,而是一小节指骨,泛着惨白光泽。笔身贴着一张黄纸,上书两字:
“归命”。
“这是……人骨笔?”我嗓音干涩。
“是母亲的左手小指。”他声音平静,“她说,这一笔,本该由她完成。但她活了下来,所以罪责未消。如今,她把这笔交给你,不是让你死,而是让你替她死一次。”
我怔住。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直视着我,“你可以用这支笔,以她的名义写完那个字。你的手执笔,她的魂承罚。你不会死,但她将彻底消散,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我浑身发抖。
这不是解脱,是另一种牺牲。
母亲逃过了百年前的劫数,却要用今天的湮灭来偿还。而我,又要再一次站在选择的悬崖边:是让自己死去,还是让至亲替我赴死?
“还有别的办法吗?”我问。
苏明渊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有一个。”
“什么?”
“你不写,也不让她写。”他握住我的手,“我来写。”
我震惊地看着他:“你疯了?你不是苏家人,没有资格承担这个因果!”
“我没有苏家的血。”他点头,“但我有柳家的命格,有牛铃的认可,更有母亲临终前塞进我手里的这块玉佩。”他从颈间取出一块青色古玉,上面刻着蛇盘绕骨的纹样,“这是柳家‘守铃人’的信物。只要我以守护之誓入阵,便可代笔——代价是我的魂永远困在井底,成为新的‘守眼人’。”
我猛地摇头:“不行!你是我哥,我不能让你……”
“你不是一个人在背负过去。”他打断我,“我是你哥哥,也是这条血脉最后的护法。如果必须有人消失才能换来安宁,那就让我来。”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碑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我望着他坚定的眼神,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说过的话:“苏家的女儿命硬,可命再硬,也扛不住所有人替她死。”
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为了我而消散。
可我也知道,这一关,避无可避。
*
七日后,冬至前夕。
我们在土地庙废墟设坛。
不是为了封印,也不是为了召唤,而是为了重写。
坛中央立着一块新制的青石板,象征逆祠门楣。四周埋下七枚铜钱,对应七盏血灯的位置。苏明渊穿上了柳家古袍,手持蛇杖,站在西面;我捧着“归命笔”,站在东面;而村中最年长的老妪,则抱着一只陶罐,里面盛着母亲生前最爱喝的槐花茶,准备在最后一刻洒向石碑,作为告别的祭礼。
子时将至,天地寂静。
我深吸一口气,蘸取槐花茶为墨,提笔落于石上。
第一笔,“宀”。
天空裂开一道缝隙,月光倾泻而下。
第二笔,“女”。
地下传来低吼,像是万魂齐哭。
当我即将写下最后一横时,忽然感到手腕一麻——笔不受控制地顿住。
抬头望去,只见苏明渊猛然喷出一口血,整个人跪倒在地。
“怎么了?!”我惊呼。
他抬起头,眼中竟闪过一丝不属于他的光芒:“你不能写……她还没走……”
话音未落,他身形剧震,口中吐出一缕黑烟,凝聚成一张熟悉的面孔——孟婆子的脸。
“你以为她死了?”那声音冷笑,“我只是借他的身体回来,完成最后一件事。”
我怒吼:“滚出去!”
“我不走。”孟婆子的残魂狞笑,“因为真正的‘守烛人’,从来就不曾熄灭。你们以为立碑就能安魂?可笑!只有当‘安’字重写,门才能真正关闭——而这一笔,必须由活人自愿献祭!”
她操控着苏明渊的身体,一步步走向石碑,伸手就要夺笔。
我死死握住“归命笔”,嘶声大喊:“就算你抢去,我也不会让你写完它!”
“你不让?”孟婆子冷笑,“那我就杀了他,让他在死前亲手落下那一横!”
苏明渊痛苦挣扎,额角青筋暴起,显然正在与残魂激烈对抗。我知道,一旦他意识溃散,这具身体就会彻底沦为傀儡。
千钧一发之际,我做出了决定。
我举起“归命笔”,对准自己的心口。
“你要笔?”我冷冷道,“那我就毁了它。”
孟婆子大惊:“你敢!那是唯一能终结一切的圣物!”
“那就看看。”我将笔尖深深刺入胸膛。
没有血流出来。
只有一团幽蓝的火焰,自伤口蔓延而出,瞬间吞噬整支笔。骨笔哀鸣一声,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你……你做了什么!”孟婆子尖叫。
“我毁了旧规则。”我站在火中,声音平静,“从此以后,再没有‘安’字要补,再没有门要开,再没有人为我而死。”
火焰腾起百丈,将整座废墟照亮如昼。
而在烈焰深处,我仿佛看见母亲对我微笑,轻轻挥手,然后化作流萤,消散于夜空。
苏明渊倒在地上,孟婆子的残魂被火驱逐,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嘶吼,终至寂灭。
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直到火焰熄灭,青石板上赫然浮现一行新字——不是用笔写的,而是由烧灼的痕迹自然形成:
“字未成,眼未闭。
她还在等。”
我踉跄后退,心跳如鼓。
远处山林间,一片枯槐叶随风飘来,轻轻落在石板上。
叶面朝下,露出背面一行从未见过的小字:
“这一次,我想见你。”
风停了。
可我知道,那口井底的眼睛,正睁着。
而这一次,它不再呼唤“新主”。
它叫了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