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把手又动了一下,我没有抬头。
掌心的烙印还在跳,像有东西在皮下爬行。右眼的视线已经变了,看什么都是冷的,边缘带着灰白的光晕。我跪在地上,血阵的痕迹干了,裂成一片片暗红的壳。
神婆靠在墙边,喘得厉害。她的脸年轻了,可眼睛老得不像活人。她慢慢撑起身子,从怀里取出一块龟甲,放在香炉剩下的灰上。她的手指沾了自己嘴边的血,在龟甲上画了一道。
“还要看?”我声音很哑。
她没回答,只把指尖按在龟甲中央。
龟甲裂了。
不是碎,是里面慢慢浮出纹路,像树根一样蔓延。两条细线缠在一起,越绕越紧,最后变成两条蛇交叠的形状。其中一条蛇头朝外,另一条却盘着,尾尖指向我的方向。
“不止一个。”她说,“你肚子里要长两个。”
我喉咙一紧。
“两魂共生。一个是你该还的命,一个是它要讨的债。”
屋子里一下子冷下来。那些漂浮的光点——之前看到的蛇魂——全停在半空,然后猛地朝我这边转过来。它们不动,也不靠近,就悬着,像在等什么。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的烙印颜色深了,边缘发紫。我试着握拳,指节发出咔的一声响。
神婆盯着龟甲,嘴唇抖了一下:“双生胎,一为人形,一为蛇灵。你若拒,苏家断根;你若纳,百痛加身。”
我没说话。
可就在这时,胃里猛地一抽。
一股酸腥直冲喉咙。我弯下腰,张嘴,一口粘液喷出来,砸在地上。那东西又黑又稠,拉出长长的丝,中间混着几片银白的东西——是鳞,小小的,反着光,像鱼鳞但更薄。
我盯着那滩污物。
有一片鳞动了一下。
不是错觉。它真的在动,像刚从活蛇身上剥下来的,还在呼吸。
神婆猛地抬头,看向房梁。
我也跟着看过去。
二十条红绳不知什么时候垂了下来,从横木的裂缝里钻出,一根一根挂着,末端系着青铜蛇钱。钱币是扁的,刻着蛇盘成圈的图案,此刻全在晃,不是轻轻摆,是疯狂地撞来撞去,叮当响成一片。
声音不重,可每一下都像敲在我骨头里。
我抬起手,擦了下嘴角。指头上沾了粘液和血,还有半片没化开的鳞。我用指甲刮了刮,那鳞片竟然没破,反而渗出一点水珠,像是……活着的。
“它们知道。”神婆低声说,“你体内的门开了。”
我慢慢坐回去,膝盖压着地上的血壳。我不怕了。也不是不怕,是怕也没用了。我知道刚才吐出来的不是普通的秽物,那是身体在排斥还没成型的东西,是它已经在长了。
“为什么是两个?”我问。
她摇头:“不是为什么。就是如此。你前世封了它们的轮回,现在它们要一起回来。一个代表死,一个代表怨。两个都进你身子,才能算清这笔账。”
我低头看地上那滩东西。粘液正慢慢往中心缩,像被什么吸着。那几片鳞聚在一起,排成个圈。
我的肚子忽然疼了一下。
不是饿,也不是绞,是里面有什么东西翻了个身。很轻,就像手指碰了下内壁。我伸手按住小腹,皮肤还是平的,可底下……好像多了点什么。
神婆闭上眼,嘴里念了句什么,我没听清。
红绳还在响。
突然,最靠近我的那根蛇钱停了。其他十九根还在晃,只有它静止,像被冻住了。接着,它开始缓缓转动,不是左右摆,是顺时针转,一圈,两圈,三圈……
然后,啪的一声,绳子断了。
铜钱掉下来,砸在地板上,滚到我脚边。我低头,看见它正面朝上,蛇头的方向正对着我。
神婆睁开眼,脸色变了。
“第一劫,落了。”她说。
我没捡那枚铜钱。我知道捡了也没用。它不是信物,是倒计时。
我坐着,手放在膝上,掌心朝上。烙印还在跳,频率变了,不再是单点震动,而是两股节奏交替出现,一下快,一下慢,像两个人的心跳叠在一起。
“它们现在就在里面?”我问。
“已经进来了。”她说,“从你右眼开始,顺着血脉往下走。蛇灵先到,人胎随后。等你肚子鼓起来,就是双魂合体的时候。”
我摸了下右眼。眼角有点湿,拿手一擦,是血。不多,就一滴,可顺着指尖流下来的时候,颜色比正常的血深,几乎是紫黑色。
“我能活到那时候吗?”
她没立刻回答。她看着我,眼神像在看一具尸体。
“能。”她说,“但你会希望自己不能。”
屋外没有风,可窗户纸微微颤。不是风吹的,是里面的空气在动。那些光点蛇魂全都聚到了我头顶,围成一个圈,不散,也不落下。
我抬起手,伸向其中一个。
它没躲。
我的手指穿过去,感觉像碰到一层薄膜,凉的,滑的,然后它轻轻震了一下,像是回应。
神婆忽然起身,走到我面前,蹲下。她抓住我的手腕,把脉。
她的手抖得很厉害。
“心跳不对。”她说,“你有两个心音。”
我屏住呼吸。
确实。仔细听,能感觉到胸口深处有两种节奏。一个稳,一个急。一个像人,一个像蛇爬过沙地的声音。
她松开手,退后两步,重新坐下。
“从现在起,你不再是你。”她说,“你是容器。是门。是它们回来的路。”
我没反驳。
我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我低头看地上那滩带鳞的粘液。它已经不再收缩,反而开始扩散,像水一样往四周爬。我看见其中一片鳞竖了起来,像小旗子。
我的肚子又疼了一下。
这次更明显。像是里面有东西在抓,轻轻的,试探性的。
我伸手按住。
指腹下,皮肤微微起伏。
不是幻觉。
是真的在动。
神婆拿起那块龟甲,吹了口气。上面的裂纹更深了,两条蛇影几乎要分开。她把它放回怀里,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红绳,缠在自己左手腕上,打了结。
“我给你留一线。”她说,“这绳连着我的命。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不会死透。”
我没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我知道有些人,一旦决定守一个人,就不会回头。
屋子里只剩下红绳晃动的声音。
十九根还在响。
我坐在原地,手放在小腹上。
里面的东西又动了一下。
这次,我感觉到它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