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的蝉鸣撕开了清晨的寂静。
阳光斜斜地穿过槐树浓密的枝叶,在院中石板上洒下斑驳光影,像是一枚枚古老的符印。我坐在门槛上磨铅笔,木屑簌簌落在脚边,孩子们的读书声从堂屋传来,清脆而整齐: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这曾是爷爷最爱念的一句。他总说,人要活得像这句话——站在低处看高处,才能看清真相;等到潮水退去,是非曲直自然浮现。
如今,我也开始懂了。
那口井再没起过涟漪,青石沉入深处,仿佛从未存在过。村里的孩子依旧在溪边嬉戏,老人们照常晒谷、劈柴、喝早茶。生活如常,甚至比从前更安宁。可我知道,这份平静不是侥幸,而是有人替我背负了太久的重量,终于在那一夜,轻轻放下了。
我成了真正的“苏世晴”——一个教书的女人,一个会煮姜汤给发烧孩子喝的邻居,一个每逢清明为无名坟添土的晚辈。
但我也是最后一个记得“望月”的人。
*
这天午后,村外来了个陌生男人。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脚上的胶鞋沾满红土,像是走了很远的路。他在村口问了几户人家,最后停在我家门前,抬手擦了把汗,声音沙哑:
“请问……这里是青槐岭吗?”
我正在院里晾晒旧课本,听见声音抬头望去。他约莫四十出头,脸型瘦削,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尤其是右耳垂上那颗小痣,竟与爷爷年轻时的照片一模一样。
“是。”我放下竹竿,“你找谁?”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从包里掏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黑白影像,边角卷曲,拍的是一对年轻夫妇抱着婴儿站在土地庙前。女人穿素衣,面容温婉;男人一身粗布短打,神情肃穆;而那襁褓中的孩子,胸前挂着一枚铜钱。
我的呼吸微微一滞。
那是母亲,是父亲,是我。
“这是我父母。”他说,“我是你哥哥,苏明渊。”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我愣在原地,手中的课本滑落在地。
哥哥?我从未听奶奶提过有兄长。从小到大,她只说我家是单传女嗣,苏家血脉稀薄,唯有我一人活了下来。
可眼前的男人眼神坦荡,没有一丝虚伪。他将照片递给我,指尖轻抚过母亲的脸:“她走之前,把我送去了省城的亲戚家。她说,若有一日青槐岭的风向变了,我会回来。”
“你怎么知道风向变了?”我低声问。
他笑了笑,从包里取出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盒:“因为这个,突然响了。”
打开铁盒,里面是一枚牛铃——与当年爷爷用来破阵的那一枚几乎相同,只是铃舌断裂,表面刻着一行小字:
“子不归,铃自鸣。”
我心头剧震。
这是柳家秘传的“唤魂铃”,只有血脉相连之人濒死或归来时才会震动。爷爷曾说,它埋在蛇祖庙废墟下,早已随地脉崩塌而失灵。
可它现在醒了。
就像井底的眼,就像那晚燃烧的黄纸,就像母亲冰棺上的符石——一切沉睡的东西,都在悄然回应某种不可见的召唤。
“你一直在找我?”我问。
“找了二十年。”他坐到台阶上,望着远处的山峦,“小时候我不懂,只记得母亲临走前抱了我很久,说‘你要活着,等妹妹长大’。后来亲戚去世,我翻箱倒柜才找到这张照片和这只铃。这些年,我去过七座叫青槐岭的地方,直到昨天夜里,铃突然狂震不止,我才敢确定——你在这里,而且……你还活着。”
我看着他粗糙的手掌,上面布满劳作的痕迹,却稳重有力。他不像骗子,也不像疯子。他是真的相信自己是我的亲人,是真的跋山涉水,只为见我一面。
可我心里清楚,苏家的女儿从出生起就被标记,若真有个儿子在外,白家不可能毫无动作。除非……
除非他也被刻意藏起来了。
“你小时候,有没有做过奇怪的梦?”我试探着问,“比如被人追,或者听见钟声?”
他点头:“每年冬至都做同一个梦——我站在一口井边,下面有个人叫我‘弟弟’,可我明明是哥哥。我还梦见一个穿黑袍的男人对我说:‘你护不住她,除非你先找回自己。’”
我猛地抬头。
黑袍男人——是柳玄。
而那句“弟弟”……难道他体内也有柳家血脉?
正欲追问,忽听村东传来急促的锣声。
一个村民慌慌张张跑来:“苏老师!出事了!北山塌了半边,露出个洞,里面全是骨头,还有……还有写着字的石碑!”
我和苏明渊对视一眼,立刻起身赶往现场。
北山脚下已围了不少人,村干部正打着电筒往洞里照。那是个天然溶洞因雨水侵蚀而塌陷形成的缺口,深不见底,洞壁湿滑,隐约可见人工开凿的痕迹。
我接过手电,小心翼翼走入其中。
越往里走,空气越冷。地面铺满碎骨,大多属于动物,但也有几具人类骸骨散落其间,姿势扭曲,像是死前遭受过极大痛苦。而在洞穴最深处,一块完整的石碑静静矗立,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
全都是“苏”姓女子。
出生年月从民国三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每隔七八年就有一个,最后一个是:
苏世晴。
我手指颤抖地抚过那个名字。
这不是族谱,是祭名录。
她们不是夭折,不是失踪,而是被系统性地记录下来,作为蜕骨阵的备选容器。每一个失败者,都被悄悄掩埋于此,连哀悼都不被允许。
“这些……是你家人的?”苏明渊站在我身后,声音发紧。
“不全是。”我摇头,“有些我从没见过。但她们都和我一样,背负着不该属于自己的命。”
他沉默良久,忽然蹲下身,在一堆碎骨中翻找起来。片刻后,他拾起一枚残破的银锁片,上面依稀可见两个字:
“明安”。
“这是我乳名。”他喃喃道,“母亲给我取的,说愿我一生光明安宁。”
我心头一震。
难道他不仅是我哥哥,也曾是这场仪式的一部分?
“你有没有被人带走检查过身体?”我问,“比如测体温、抽血,或者让你盯着某样东西看很久?”
他皱眉回忆:“七岁那年,有个穿灰衣服的女人带我去镇上医院,说我营养不良。可我记得,他们根本没验血,只是用一支发光的笔照我的眼睛,还问我‘怕不怕黑’。”
瞳光测试——白家甄别灵体亲和度的标准手段。
原来如此。
他们不是只选女孩。
他们也在筛选男孩,寻找能够承载柳家血脉的“守护者”。或许当年母亲察觉到了危险,才拼死将他送出村子,保下这一线生机。
“所以你说的‘找回自己’……”我轻声说,“是指记起你是谁?”
他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我一路走来,总觉得少了什么。但现在我明白了——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完成母亲未尽的事。”
“什么事?”
“守住你。”他直视着我,“不让任何人再把你当成钥匙、祭品,或是神。”
我望着他,忽然觉得鼻尖发酸。
这么多年,我以为自己孤身一人对抗命运。可原来,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个人一直在朝我走来,带着母亲的嘱托,带着断裂的牛铃,带着一份从未断绝的血缘。
*
当晚,我焚香请柳玄。
烟起三炷,久久无应。
我以为他已彻底消散,正欲熄火,忽然感到胸口一热——那块曾属于母亲的符石,竟再次泛起微光。紧接着,一道虚影缓缓浮现于堂屋角落,不再是黑袍青年,而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手持蛇杖,眉心青鳞黯淡如灰。
“柳家最后一位守界人。”我认出了他,“你还活着?”
“魂不灭,责难休。”他声音虚弱,“我借井底残脉苟延至今,只为等你们二人相见。”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要等我们?”
“因为单靠你,无法终结轮回。”他说,“苏家女子代代承劫,柳家男子世世守门。唯有兄妹同归本源,才能让那口井真正闭合。”
我愕然:“你是说……明渊体内也有柳家血?”
“他是你父系血脉,也是柳家旁支出嗣之子。”老者缓缓道,“当年你祖父为保双线不断,暗中促成婚配,让你父亲继承柳家部分灵根。而这孩子,便是‘守铃人’的最后传人。”
我转头看向苏明渊,他一脸震惊,却又隐隐透出释然。
“所以那只牛铃……不是偶然响起?”
“不是。”老者说,“它是感应到了‘门钥’与‘守铃’重逢的气息。从此以后,你们不再孤单。她是火种熄灭后的凡人,他是血脉觉醒后的护法。一退一进,方成圆满。”
我忽然明白。
为何爷爷留下那本簿册,为何井底之眼最终闭合,为何终焉之门再未显现——
因为真正的封印,从来不是暴力摧毁,而是归名。
让死者有名,让生者有根,让被抹去的历史重新刻入人间。
*
七日后,我在北山洞口立了一座碑。
不华丽,也不高大,只是一块青石打磨而成,正面写着:
青槐岭无名冢
谨以此碑,祭百载孤魂
姓名不朽,亡者安息
背面,则刻上了所有在石碑上出现过的苏姓女子的名字,一个不少。
村民们自发前来献花、点灯、烧纸。孩子们围着碑念名字,像读课文一样认真。有个小女孩仰头问我:“苏老师,她们也是老师吗?”
“她们是战士。”我说,“用自己的命,换来了我们的今天。”
夜深人静时,我独自留在山上,点燃三支香,插在碑前。
风拂过林梢,带来一丝极淡的凉意。
我没有回头,却知道有人站在我身后。
“谢谢你。”我说。
“该说谢谢的是我。”柳玄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五百年执念,终得解脱。从此阴阳有序,山河清净。”
我点头,轻声道:“替我向爷爷问好。”
脚步声渐远,终至无声。
我转身下山,月光铺路,槐花如雪。
而在远方村落的灯火中,一间教室亮着灯,苏明渊正一笔一画地教孩子们写“安”字。
他写得很慢,很认真。
仿佛在替所有人,补上那一声迟到了百年的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