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了。
山野间的积雪早已化尽,溪水涨得欢实,哗啦啦地从青槐岭的石缝里涌出,一路蜿蜒进村口的老井。孩子们脱了鞋袜,在浅滩上追着小鱼跑,笑声撞在崖壁上,荡出好远。
我坐在院中槐树下,手里翻着一本旧课本,旁边堆着几册新买的铅笔和作业本。自从开始教书,这院子便不再冷清,每日都有孩子来问字、背诗、算算术。他们围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像一群不怕人的雀儿。
“苏老师!”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举手,“‘魂’字怎么写?”
我顿了顿,笔尖悬在纸上。
这个字,曾是我命里的劫数,是锁链,是火种,是母亲冰棺上的符纹。如今它只是一页语文课上的生词,被孩童用稚嫩的声音念出来,竟显得格外轻盈。
“‘云’字头,‘鬼’字底。”我缓缓写下,“灵魂的魂。”
“为什么上面是云啊?”她歪头问,“魂不是在地底下吗?”
我笑了笑:“因为它飘着,像云一样,看不见,却一直在。”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低头抄写去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胸口一空——那团曾经日夜燃烧的禁忌之火,真的熄了。不是被压制,也不是被封印,而是像一场漫长的高烧终于退去,身体虚弱,却无比清明。
可就在这份安宁之中,某种细微的异样,正悄然滋生。
自那一夜终焉之门闭合后,我便再未梦见母亲,也未听见柳玄的声音。黑铃碎了,蜕骨图焚了,孟婆子消失无踪,仿佛所有执念都随风而散。可每到子时,井水总会莫名泛起涟漪,即便无风无雨,水面也如呼吸般轻轻起伏,像是有什么在下面……等着。
起初我以为是地脉未稳,柳玄临走前也说过:“阴阳交界之地,需百年才能真正平复。”可近日来,这种动静越来越频繁,甚至能在深夜听见极低的敲击声——咚、咚、咚——三声之后戛然而止,与那日门开时的节奏,分毫不差。
我知道,那扇门没死。
它只是睡着了。
而唤醒它的钥匙,或许从未离开。
*
这天傍晚,我照例去井边打水做饭。
夕阳将井口染成金色,绳索滑过辘轳,发出熟悉的吱呀声。桶沉入水中,我正欲提上来,忽然看见水底有光一闪——幽蓝,微弱,却清晰可辨。
我屏住呼吸,凑近井沿。
水下约莫两丈深处,竟浮着一块青石,正是逆祠坍塌后失踪的那一块!石面朝上,上面赫然刻着一行新字:
“你封了门,却忘了井底有眼。”
我猛地后退一步,心跳如鼓。
这块石头,不该在这里。它明明已被埋入逆祠废墟,怎会出现在井底?更诡异的是,它浮现的时间,恰好与终焉之门闭合满七七四十九日吻合——那是阴气最弱、阳气初盛的日子,也是轮回重启的节点。
“奶奶!”我转身冲回屋,“你还记得这口井最早是什么时候挖的?”
她正往锅里撒盐,头也不抬:“你太爷爷那辈的事了。说是为镇邪气,特意请风水先生选的穴眼。”
“哪个风水先生?”
“白家的人。”她淡淡道,“后来他跳井死了,尸首都捞不上来。”
我浑身一僵。
白家……又是白家。
他们不仅建逆祠、设蜕骨阵,连这口井,都是他们布局的一环!
我抓起手电筒,又取了根长绳绑在腰上,对奶奶说:“我要下去看看。”
“你疯了?”她第一次提高了声音,“这井通地脉,底下不是水,是怨!你下去一次就够了,别再去碰那些脏东西!”
“可它主动出现了。”我望着她,“说明它想让我看。如果我不去,下一个看见它的,可能是村里的孩子。”
她盯着我许久,最终叹了口气,递来一把粗盐:“带上这个。要是听见谁叫你名字,别答应,撒盐就往上爬。”
我点头,系紧绳索,顺着湿滑的井壁缓缓下降。
越往下,空气越冷,潮湿的霉味中夹杂着一丝腥甜,像是铁锈混着腐花。手电筒的光在水中折射,映出扭曲的影子,仿佛四壁都在蠕动。当我降至两丈深时,脚终于触到了那块青石。
它冰冷刺骨,表面布满细密裂纹,像是承受过巨大压力。我蹲下身,用手电照清那行字的背面——果然,还有另一句话,刻得更深:
“眼未闭,火未熄。她在等你回来。”
“谁?”我低声问,明知不会有人答。
可就在这瞬间,井水忽然沸腾起来!
不是温度升高,而是整口井的水如同活物般翻滚,形成一个缓慢旋转的漩涡。我慌忙后退,却被一股无形之力拉扯,整个人向青石中央陷去——那里不知何时裂开一道缝隙,漆黑如渊,竟传出微弱的呼吸声。
“不……不要……”一个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极致的痛苦,“别……看……”
是母亲?
还是另一个陷阱?
我咬牙,将粗盐撒向裂缝。盐粒刚触黑渊,便发出“嗤”的一声,腾起白烟,旋即被吞噬。与此同时,那道缝隙缓缓张开,露出一只眼睛——
一只完整的人眼,瞳孔漆黑,眼角渗血,却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几乎失声尖叫,死死抓住绳索,拼命往上攀。可那只眼并未追来,只是静静凝视着我,眼白处渐渐浮现出细密符文,竟与蜕骨图残卷上的文字如出一辙。
然后,它眨了一下。
刹那间,我的脑海炸开无数画面——
我看见自己站在一片荒原上,身穿白衣,头顶悬着七盏血灯;
我看见柳玄跪在我脚下,手持断刃,口中喊着“新主”;
我看见奶奶撒盐的手突然停住,转身对我微笑,可那笑容不属于她;
最后,我看见井水倒流,青石升起,那只眼化作人形,缓缓走出黑暗,与我面对面站立——
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你是谁?”我在幻象中嘶吼。
她不开口,只是抬起手,指向我的心口。
那里,原本熄灭的火焰,正重新燃起一点微光。
画面骤断。
我猛地回到现实,浑身湿透地趴在井口,绳索几乎磨断。奶奶把我拖上来时,我才发现自己指甲全裂,掌心全是血痕,而嘴里,竟含着一片干枯的槐叶——正是当年孟婆子送来的那种。
“你见鬼了?”奶奶颤声问。
我没答,只是死死攥着那片叶子,指尖发抖。
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井底的眼,是“我”的一部分——是被剥离、被封存、被遗忘的另一重存在。它不属于母亲,也不属于白家,而是百年前所有未能完成蜕变的苏家女子共同凝结的意识体,是蜕骨阵真正的核心容器。
它一直在等。
等一个体内仍有火种残留的“承契者”。
等一个愿意为真相赴死的苏世晴。
*
次日清晨,我没去学堂。
我翻出爷爷留下的老箱,在最底层找到一本从未见过的簿册——牛皮封面,边缘焦黑,像是从火中抢出的遗物。翻开第一页,上面只有一行字:
“若井中有眼,切勿独行。
带铃,带符,带信物。
最重要的是——带一个记得你名字的人。”
我怔住。
爷爷……早就知道?
我继续往下翻,发现里面记录着一段隐秘历史:百年前,苏家始祖并非唯一主持蜕骨阵之人。真正的主祭,是他双胞胎妹妹苏望月——那个被族谱除名、记载为“夭折”的女子。她才是第一代“承火者”,也是第一个成功开启终焉之门的存在。可就在她即将超脱之际,被兄长背叛,魂魄撕裂,一半封入地脉,一半投入井底,成为“守眼人”。
而每一代苏家女,其实都是她的分身投胎——包括我母亲,包括我。
我们不是继承血脉,是在重复她的命运。
“所以……我不是在对抗宿命。”我喃喃自语,“我是在完成她未竟之事?”
窗外忽有风过,吹开半掩的木箱,那枚黑铃残壳轻轻震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铛”。
像是回应。
*
三天后,我做了决定。
我去找了村中最年长的老人,问他们是否记得几十年前有个叫“望月”的姑娘。大多数人摇头,唯有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妪眯着眼说:“有啊,穿白裙子,总在井边唱歌的那个。后来一夜之间,全村人都说没见过她,连照片都烧了。”
我又去了县档案馆,在泛黄的户籍册里查到一条记录:民国八年,苏家报备一女婴死亡,接生婆签名处写着三个字——白守烛。
孟婆子的真名。
原来她从那时起,就在守护这个秘密。
当晚,我再次来到井边,腰间挂着黑铃残壳,怀里揣着爷爷的簿册、母亲的符石、还有柳玄留下的断刃。这一次,我没有带绳索。
“我下去了。”我对空荡的院子说,“如果明天我没回来,就把学堂交给村医,孩子们还得读书。”
然后,我纵身跃入井中。
水很冷,却不像上次那样充满敌意。下沉的过程中,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唱歌——轻柔、哀伤,是童谣的调子,歌词却是:
“姐姐开门,妹妹回家,
火种燃尽,新主当立。
你不来接我,我便来找你。”
当我触到底部青石时,那只眼已完全睁开。
它不再恐惧,不再痛苦,只是静静看着我,眼中流淌出泪水,落地却化作火苗。
我盘膝坐下,取出断刃,割破手掌,将血滴在青石之上。
“我不是来接你的。”我说,“我是来告诉你——这一世,我不想当新主。”
青石震颤,井水翻涌。
“我想当个人。”
话音落下,那只眼缓缓闭合。
紧接着,整个井底开始崩塌,青石碎裂,黑渊收缩,仿佛某种古老契约正在自行瓦解。我感到胸口最后一丝热意也被抽走,彻底成了凡人。
可就在我以为一切结束时,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谢谢你……替我活了一次。”
然后,万籁俱寂。
我醒来时,躺在井口阳光下,浑身干燥,手中空无一物。
但我知道,有些事,永远改变了。
井口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块小石碑,上面刻着两个名字:
苏望月 · 苏世晴
风拂过槐树,落下一地洁白花瓣。
我站起身,拍了拍衣角,朝着学堂的方向走去。
身后,老井静静伫立,水面如镜,再无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