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落了下来。
不是飘,是砸。每一粒都像冰针,刺在脸上生疼。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卷着地底深处传来的低吼,仿佛整座青槐岭都在呼吸——一张巨大而腐朽的嘴,正缓缓张开。
我站在废庙中央,胸口那团火越烧越旺,几乎要冲破皮肉,化作实质的烈焰喷涌而出。可就在这痛楚将我撕裂之际,柳玄却一步步走来,黑袍猎猎如夜翼展开,眉心青鳞微光流转,竟与我怀中符石遥相呼应。
“你不是残魂?”我哑声问。
“我是。”他目光沉静,“但这一缕,是五百年前未死的执念——柳家最后的‘守界人’。当年我未能飞升,并非因你爷爷破阵,而是自愿留下一魄,只为等一个‘无契之人’出现。”
“所以……你一直知道?”
“我知道你会来,也知道这门必须关。”他抬手,蛇形短刃轻颤,“但我没想到,你要面对的,不只是白家的野心,还有你自己体内的火。”
话音未落,地面猛然炸裂!
一道漆黑裂缝自孟婆子脚下蔓延开来,如同巨口獠牙,从中升起七根石柱,每根顶端燃起一盏血灯,灯油翻滚,映出无数扭曲面孔——全是百年来死于蜕骨阵的女子,她们的眼中没有怨恨,只有渴望,渴望一个能带她们走出黑暗的“新主”。
孟婆子立于中央,断臂处鲜血滴落,在空中凝成符纹,缓缓旋转。
“苏世晴。”她声音已不似人间所有,带着层层叠叠的回响,“你可知为何唯有你能承火?因为你本就不属于生死轮回。你的命格被篡改,血脉被重塑,连灵魂都是借来的。你活着,本身就是一场逆天之局。”
我咬牙:“所以呢?你们想让我成为你们的新神?让万千亡魂踩着我的尸骨重生?”
“不。”她摇头,“我们想让你选择。你可以点燃终焉之门,成为超脱者;也可以亲手将其封印,从此再无苏、柳、白三家,再无契约,再无轮回。”
我冷笑:“说得真好听。可若我拒绝,你们会放过我吗?”
她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不会。我们会杀了你,取出你心头那团火,强行点燃祭坛——哪怕代价是万魂俱灭,大地成墟。”
风更烈了。
柳玄站到我身侧,低声:“她没说谎。这门一旦开启到三成,阴阳失衡,整个地脉都会崩塌,不止这个村子,方圆百里都将沦为死地。”
“那怎么办?”我攥紧铁锹残柄,掌心已被火焰灼得焦黑,“我体内的火已经开始失控,再拖下去,我不用他们动手,自己就会炸成灰!”
“那就提前引爆。”他说得平静,“以你之血为引,以我之魂为盾,以这残破山河为炉——我们不在门开后封它,我们在它睁开眼之前,就把它砸回去!”
我猛地转头看他:“你会死。”
“我已经死了五百年。”他嘴角微扬,竟有几分少年意气,“这次,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话音落下,他猛然跃起,蛇形短刃划破长空,直斩孟婆子头顶血灯!
刀光如电,第一盏灯应声熄灭,灯中女魂发出凄厉尖啸,随即化作黑烟四散。第二刀紧随而至,却被一道血绳缠住刃身,硬生生拽停半空——孟婆子双手结印,七盏灯同时摇曳,光影交错间,竟浮现出七道与她容貌相同的身影,齐步向前,围杀而来!
“这是‘七命替身’!”柳玄暴喝,“她把自己的寿元分给七个傀儡,每一具都有生前全盛之力!”
我来不及细想,体内火焰骤然暴涨,双腿不受控制地冲向战场。指尖所触之地,草木尽焚,泥土龟裂。我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毁灭,可也明白——若不趁此刻将火种释放,等到门全开,一切都晚了。
“爷爷……”我在心中默念,“你说护魂火能救我,可现在,我要用它来毁掉一切。”
我跪倒在地,双手插入雪中,任由火焰顺着血脉奔涌而出。
“以我血,燃四方;
以我痛,照幽冥;
我非神,不为王,唯求此世安宁!”
咒语出口瞬间,周身衣物尽数燃烧,皮肤泛起赤红裂痕,像是有岩浆在体内奔流。可就在这极致痛苦中,我听见了一声轻叹——来自母亲留下的符石,青光大盛,竟将我外溢的火焰尽数收拢,凝成一道螺旋火柱,直冲天际!
那一刹那,天地变色。
乌云被撕开一道巨大缝隙,月光倾泻而下,与火柱交汇之处,浮现一座虚幻门户的轮廓——高达百丈,通体漆黑,门扉上刻满古老文字,皆为“死”字的不同写法。门缝之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指甲长达数尺,轻轻叩击门框,发出如钟鸣般的声响。
咚。
咚。
咚。
三声之后,门开一线。
一股无法形容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是死亡,也不是生命,而是“不存在”的味道。仿佛只要再多看一眼,人的存在本身就会被抹去。
“快!”柳玄怒吼,浑身浴血,手中短刃只剩半截,“趁它还没完全睁开,把火送进去!用你的意志压碎它的核心!”
我咬破舌尖,强撑起身,拖着几乎焚尽的身体,一步步走向那道门。
每走一步,记忆就消散一分:
奶奶撒盐的身影;
诊所里孩子的笑声;
母亲冰棺前的最后一抱……
全都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我知道,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来。
可我也知道,有些门,本就不该被人打开。
当我终于触及门扉时,那只苍白的手突然转向我,五指张开,仿佛在邀请,又像在索取。我闭上眼,将最后一丝意识沉入心口——那里,禁忌之火熊熊燃烧,却不再属于恐惧与操控,而是属于我自己。
“我不是钥匙。”我轻声说,“我是锁。”
然后,我张开双臂,将整团火焰推向门缝!
轰——!!!
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爆炸席卷天地。火浪呈环形扩散,所过之处,雪融成河,树化飞灰,七盏血灯接连爆裂,孟婆子和她的替身们在惨叫中化作焦影,随风而逝。那扇虚幻之门剧烈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最终轰然闭合,坠入地底,消失不见。
我被气浪掀飞,重重摔在十余丈外,全身骨骼仿佛尽碎,意识模糊之际,只看见柳玄踉跄跑来,将我抱起。
“门……关了吗?”我艰难开口,嘴里溢出血沫。
“关了。”他声音沙哑,“这一次,是真的永远。”
我笑了笑,视线渐渐发黑:“那……挺好。”
我以为我会死。
可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
是在堂屋的床上,窗外阳光明媚,鸟鸣清脆。身上盖着厚实棉被,四肢缠满药布,胸口那团火已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凉意。
奶奶坐在床边,手里依旧捏着盐,见我睁眼,只是淡淡说了句:“醒了就吃饭。”
我没问发生了什么,也没提孟婆子、柳玄、或是那扇门。有些事,说破了就不灵了。
几天后,我去村西看了孟婆子的小屋。
屋子还在,可里面空无一人,连灶台上的陶罐都被清理干净,唯有地窖入口被一块巨石封死,上面压着七枚锈迹斑斑的铜钱——正是当年镇魂钱的样式。
我蹲下身,轻轻抚摸那块石头。
“你不是守棺人,也不是主祭。”我低声说,“你只是一个被困在过去的人。可惜……我们都救不了你。”
风穿过林梢,带来一丝极淡的香气,像是旧年槐花。
我又去了青槐岭。
土地庙早已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新开垦的菜园,几株嫩绿的韭菜正迎风摇曳。旁边立着一块木牌,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
“此处不宜建庙。”
我笑了。
这才是最好的封印——不是用符,不是用火,而是用人间烟火,把鬼神赶回黑暗。
至于柳玄,他再也没有出现。
但在某个雨夜,我整理院子时,发现墙角多了一把断刃——蛇形,青鳞纹,刃身刻着两个小字:
“谢你。”
我把它埋在院中老槐树下,浇了一碗酒。
“下次见面,别再死了五百年才来。”
春天来了。
我没有再开诊所,而是开始教村里的孩子读书写字。他们叫我“苏老师”,有时也调皮地喊“苏神仙”。我从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笑着递给他们课本。
毕竟,真正的神从未现身,而守护这片土地的人,从来都是凡人。
某日黄昏,我独自坐在井边,看着水中倒影。
那张脸熟悉又陌生,眼角有了细纹,眼神却比从前明亮得多。我伸手轻触水面,涟漪荡开,倒影晃动间,我似乎看见水底深处,有一双眼睛静静望着我。
不是恶意,也不是执念。
更像是……等待。
我忽然想起母亲冰棺上的那行字:
“若见我相,即是我亡。杀我者生,怜我者死。”
而现在,我又想起了另一句话——来自那晚燃烧的黄纸:
“你杀了假母,却放过了真鬼。”
我盯着水面,轻声问:“你还在吗?”
水波不语。
风过林梢,吹落一瓣早开的槐花,落入井中,漾开一圈涟漪。
我知道,故事从未真正结束。
有些门关上了,是因为有人愿意一直守着它。
而有些人走了,是为了让活着的人,能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