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沉默片刻，抬手示意内侍呈上一幅画卷。卷轴展开，里面是水碧君遗体的细致描摹——缝合的兽皮、暴露的骨甲、半张溃烂的面容，每一笔都触目惊心。
“这能证明幻樱国用了邪术，能证明水碧君遭了大罪，”女帝的指尖点在画卷上那截泛着金属光泽的兽骨上，“却证明不了‘水家通敌’。”
她抬眼看向弟子，目光锐利如刀：“水家可以说，是幻樱国强行掳走了她；可以说，他们是‘无力反抗’的受害者；甚至可以说，是水碧君自己‘私通外敌’，却被落井下石，家族也是被蒙在鼓里。”
“荒谬！”有弟子忍不住低吼，“他们分明帮着隐瞒了三年！”
“‘隐瞒’与‘通敌’，是两回事。”
女帝合上画卷，“前者最多是‘包庇’，后者才是死罪。没有书信、没有密约、没有往来的信物，单凭一具被改造的遗体，定不了水家通敌的罪。”
女帝望着弟子们通红的眼眶，终究是放缓了语气：“都回去吧。好好照看你们师尊的后事，也……让你们师叔静一静。”
弟子们还想说什么，却在女帝沉静的目光里慢慢低下了头，最终只能拱手行礼，脚步沉重地退出殿外。
大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案上奏折散发的墨香，混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
女帝起身走到殿外，晚风吹起她的衣袍，将鬓边的碎发拂得微微颤动。
宫门外的石狮子旁，君临天依旧背对着她伫立。
作为逸尘的师父，这位大圣境的剑修没有闯宫，没有求情，只是每日卯时便站在宫门的石狮子旁，挎着那柄陪伴了他万年的长剑，一站就是一天。
“君兄。”女帝的声音在宫道上响起。
君临天闻声转身，对着她拱手行礼，动作一丝不苟，只是指尖在剑柄上微微收紧，“陛下。尘儿他……”
“他不会无缘无故如此，我知道。”
话未说完，便被女帝轻轻打断：“可这次，实在是闹得太大了。”
她望着远处渐沉的暮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角云纹刺绣，语气里透着帝王的无奈：“若他只是剑府寻常弟子，闯下这般祸事，我大可以压下卷宗，让剑府自行处置——罚他面壁百八十年，或是废去部分修为，总能寻个由头平息风波。”
女帝转头看向君临天，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柄泛着古意的长剑上：“可他今非昔比。”
“他是仙宫帝婿，是璃儿的未婚夫，更是……”女帝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仙门未来帝君。”
“你也知晓，他在仙魔交汇处威望颇高。那边的凡修多半受过他恩惠。”
她侧过身，指尖在虚空中划出仙魔交界线，“这份威望是把双刃剑。仙魔两界虽赞他‘能镇两界’，暗地里却总有人盯着他‘仙魔混血’的根骨，盼着他哪日失控，好坐实‘异类终成祸患’的论调。”
“寻常弟子杀人，是‘私仇’；他杀人，便是‘帝婿失德’。寻常弟子失控，是‘修为不精’；他失控，便是‘仙魔混血终成祸乱’的铁证。”
君临天的指尖从剑柄上移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若……若能找到水家通敌的实证呢？比如密信、信物，或是与幻樱国往来的账簿？”
女帝转头望向静心阁的方向，那里的烛火已灭，只剩下沉沉的夜色。她轻轻摇头，语气里裹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难就难在这儿。水鹤年那老狐狸，已经将蛛丝马迹全部销毁。”
“我让人翻遍了水家老宅，从书房暗格到地窖砖缝，连他床底的暗渠都没放过——”
女帝的目光越过宫墙，落在静心阁外那道纤瘦的身影上。
清念璃正站在结界边缘，宫裙被晚风拂得猎猎作响。
仙侍们拦在她面前，躬身的动作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但她却不肯走，只是望着阁门紧闭的方向，指尖反复摩挲着衣角。
女帝的视线从女儿身上收回，落在君临天紧绷的侧脸上，“退一步说，就算天可怜见，真让我们寻到了通敌的铁证……”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飘向静心阁外那抹不肯离去的身影，语气里裹着难以言说的无奈：“仙门律法写得明白，‘通敌叛国者，可诛九族’。可那道‘诛杀’令，得由仙宫圣谕签发，由执法堂监斩。可他呢？他既没请旨，也没报备，凭着一己之怒便血洗满门——这叫什么？这叫‘越权’，叫‘私刑’，叫‘视仙宫法度如无物’。今日他能绕过圣谕屠水家，明日若有人触了他的逆鳞，是不是就能绕过律法就地斩杀？”
“他是璃儿的夫君，未来的帝君啊。”
她望着天边那轮初升的残月，语气里带着几分痛惜，“帝君的剑，该斩在律法划定的疆界里，该落在圣谕指明的罪臣颈上。可他这次的剑，斩得太急，急到‘替天行道’的幌子都兜不住。”
君临天沉默了。
天问剑似有感应，发出一声低低的嗡鸣，他何尝不懂？便是水家真的罪该万死，逸尘的刀也不该是第一个落下的。这道程序上的“错”，恰成了别人攻讦他“目无王法”的最好理由。
“君兄，”女帝的声音软了些，“我不是要驳你的念想。只是这盘棋，比我们想的更险。”
晚风卷着夜露掠过石狮子，在两人脚边洇出一片湿痕。
君临天缓缓抬手按在剑柄上，指腹摩挲着那道陪了他万年的剑纹，声音低沉却坚定：“那我便去水家废墟再掘三尺。便是翻遍鸿蒙，也得把那老狐狸藏的东西找出来。至少……得让尘儿的剑，显得不那么“师出无名”。
女帝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君临天的身影刚消失在宫道尽头，宫门外便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姬苍梧被姬云炎与姬凌澈一左一右扶着，脚步虚浮地往里走。鬓边的白发在宫灯映照下格外扎眼，连脊背都比前几年佝偻了许多。
“陛下！”
离着白玉广场还有几步远，姬苍梧便挣开两个后辈的搀扶，踉跄着往前冲了两步，膝盖在青石板上重重一跪，“臣求陛下开恩！轩辕他绝不是滥杀之人，水家之事定有隐情，求陛下再给他一次机会！”
女帝闻声转身，望着跪在地上的老人，眼底掠过一丝复杂：“姬家主，起身说话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