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楔子
书名:天下惟峰 作者:杨牧之 本章字数:4459字 发布时间:2025-10-16

                                                                  严正声明:书中涉及历史人物及事件,皆属小说家言,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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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平二年。真定府路。

舆马疾驰官道,惹落一辙初雪。

此时正是初冬月明,望眼山川绵素、穹净星稀,近处玉路曲折、雪挂枝梢,本好一番景致,那车马却行得慌张。至一处颠簸,舆中妇人吃痛,闷哼一声,赶车男子忙问:“夫人可伤到了么?”

“不碍。”妇人银牙紧咬,强自忍耐,却将怀中婴孩抱得稳些。男子不敢稍停,催马说道:“往北再去三百余里便是定州,请夫人忍耐则个。”

妇人轻应不答,却看向怀中熟睡婴孩,这婴孩粉嫩俊俏、招人欢喜,妇人越瞧越是心疼,不自觉流下眼泪,苦道:“管谁主张对错,却要你生来便受这般罪过……”

男子不好宽慰,亦自暗叹失神。正这时,只听林中大喝一声,跃出一个莽汉,这人周身衣衫臌胀,显是真气练到深处,显形于外所致。莽汉一跃竟凌空丈高,挥掌直向马首砸来。赶车男子飞身相迎,知眼前莽汉力大,便使力双掌去拦,却不料“嘭”地一声巨响,男子被震得倒飞出去,撞碎半边车舆。而那莽汉却来势不减,一掌正拍马头之上,只听马儿嘶鸣一声,瞬时毙命。

好在莽汉这一掌用的外家功法,虽刚猛无俦,却无有渗透内力,赶车男子只觉此刻筋骨剧痛、手臂颤抖,经脉却未受伤,体内真气流转如常。这时马瘫车倾,男子顾不上许多,忙扯起妇人,跃在舆外。

车马闷声倒下,溅起些许雪砾。

此间寂静非常,赶车男子眯眼瞧个仔细,面前人髡首虬须,狼裘裹体,端端雄壮,只是方阔面颊、细长眼睛,相貌隐约不同中原。男子心知此人武艺甚高,抱拳说道:“江湖上的合字,远来借道,行个方便。”

莽汉挠头,低声叨咕几句,赶车男子全未听清,此时妇人却凝眉接话:“沓肯倍?”

那莽汉茫然不懂,妇人又问道:“齐让喀内丕巴?”

莽汉一喜,显是听懂了这句问话,正要回答,却听林中有人抢先搭话,说道:“善哉!女施主博学!大相国寺一去经年,女施主别来无恙。”

这声音有极重的异域口音,又似近似远、似重似轻,使人辨不清何处传来,赶车男子知是绝顶高手,自破碎车舆中抽出宝剑,严阵以待。

林中缓步行来一名僧人,这僧人仪态安定、举止祥和,形容隐约似外邦人,临至二人前,合十而道:“常忆昔日与女施主御前辩法,终不见透彻,今知女施主离京北上,故此相候。”

 妇人却道:“大师有礼。天下博闻者多矣,不知大师何故专要寻我?”

“贫僧至京城前,曾经行广南路、荆湖二路、京西南路,拜访许多所谓高人隐士,皆无出施主之右。”僧人说道:“又兼御前辩法数合,女施主匆匆离去,不得其果,贫僧深以为憾。”

“大师所言者,佛法也,婢所言者,道法也。”妇人说道:“二者如日如月、如山如海,守望各一、不相干系,大师何苦论较?”

僧人摇摇头,说道:“贫僧所见者,一也。”

妇人叹道:“大师慈悲!此刻有追兵在后,婢与怀中婴孩危在旦夕,不敢稍留!”

“女施主无须忧心,那队兵士,贫僧已令其暂驻赵州官驿。”

妇人闻之先喜后忧,半晌终道:“原来大师也是奉命而来……”

“虽如此,但贫僧已有北去弘法之意。”

“那么,大师如何才肯使我等离去?”

“阿弥陀佛。”僧人道:“不敢纠缠。贫僧有《孔雀王咒经》一卷,惟愿诵与女施主。”

妇人犹豫半刻,叹道:“既如此,愿闻大师讲法。”

僧人微笑,合十见礼,喃喃诵道:“南无波多也,南无达摩耶,南无僧伽耶,怛耶挞,忽南戈怛哈啦,覃婆隶……”僧人自顾诵经,妇人凝心听法,正这时,赶车男子忽地心底慌张,虽说这梵文经句他半点也听不懂,却觉身心隐约俱入虚无,沉浮上下、莫知深浅,佛唱在耳畔似有似无,不甚清晰,又句句夯在心上,使心窝处随吟诵一紧一松,好不难过。只过半刻,男子便觉心神恍惚,恐惧、不安、愧疚、悲戚一股脑涌来,似要人发狂。好在男子灵台尚有一丝清明,这多年沉静寡言、修心养性,岂肯轻易被外事迷惑?男子发下狠心,登时咬破舌尖,痛醒过来,强自不闻那诵经之声。此时睁眼,但见冬夜如常,僧人喃喃诵经依旧,面色慈悲不改,而莽汉早已盘坐于地,闭目听经、不敢稍动。

“夫人!”男子慌忙去唤妇人,急道:“夫人醒来!和尚诵经声有诈!”

任男子呼唤再三,妇人仍阖目凝眉不动。男子此刻慌张,只怕有恙,登时长剑一指僧人,喝道:“好个妖僧!竟用迷惑之术!”

僧人阖目诵经不停,却隐约浅浅浮笑。男子见状,更是气愤,纵身一跃,长剑抖出三点寒光,直戳僧人身前。

那莽汉浑若不知,僧人也丝毫不怯,直待长剑近时,僧人诵音加重:“突苏图伽乎喇!”

佛唱一出,男子长剑尚未触及僧人,便觉一壁音障压来,手中长剑无法递前半分,更被抵得弯曲如弓。那音障不住向前,直将男子推得倒飞出去,落地“噔噔”数步方才站定,五内气血翻涌不止。

男子此刻有些犹豫不决,再看妇人,那妇人蹙眉衔唇,显是痛楚难耐,而僧人吟诵之声不止,经文似有千丝万缕生命,不住钻入人身,让人恍惚不定、几欲狂躁。男子焦急,上手扯了扯妇人衣袖,更兼逾越,摇晃妇人肩头,仍不见妇人解脱出来。男子狠心咬破嘴唇,心底一横,将久不曾用的真本领使将出来。 只见:

剑光恍若寒星,簌簌疾疾,身影化作镝矢,呜呜烈烈!好柄青刃,浑与周身一体,直破开如水月光;精湛剑法,不屑远近曲回,飞穿似密织银梭。如此犀利快剑,纵有石壁当前也要破碎,当面百千兵甲不能抵挡!

只一呼吸间,男子竟攻出数十剑,剑剑击在僧人周身音障,招招皆指大穴。那音障不抵消耗,愈发见薄,有甚处,剑尖竟抵近僧衣之前一指。僧人一敛慈祥,皱眉启目,微怒中断了诵经,双手结出金刚起印,喝道:“咄!”

 一霎金光骤起,将男子御在五尺之外,那势力大,直推了男子一个趔趄,僧人手上不停歇,再结降三世印,佛功如光,照面前男子打来。

男子却是剑法不弱,挥剑荡出一抹光辉,欲将佛功击散,却听身旁妇人急道:“石先生不可!”

只是言至已迟,男子一剑削过金光,本是灌足真气而去,未料竟似触之无物,剑气穿透出去,金光却未削开半缕。男子正惊异时,只见那妇人不知使了甚么手段,竟挥出一团紫光,与金光交撞一起,霎时尽如晨雾散去。

“法师手段袭人心神,不可力敌!”妇人急道。

此时男子竟是一怔,这多年来,全不知妇人竟身怀武功,且功法如此奇异。那妇人也不好过,本就生产不久,气血两虚,方才强用手段,更是不堪重负。僧人也是一惊,说道:“原来女施主深藏不露,也精通神意之术,如此也好,贫僧《孔雀王咒经》深邃繁长,久之也怕施主承受不住。不若如此,贫僧便以神意法印之术与女施主印证几番如何?”

妇人方才听经,正是只能强受佛家手段,不能使甚回击。此时若比较神意功法,虽难是僧人对手,却好在切磋时短,便是败了,或也可破了僧人执念,放人离去,于是微微点头相应。

僧人含笑,轻道:“贫僧这功法唤作伏魔印,施主小心。”说罢,僧人双手舞作数十残影,胸前结出许多法印,并口中念念有词,只一呼吸间,僧人指尖金光大作,向妇人打来。

妇人不甘于弱,双手舞动,喝道:“彻见表里、无物不伏!”一道紫光升起,自妇人手中迎向金光,那威势似还要盛些。紫、金相交,一时高下立现,僧人又起经文,法印交替,金光直见繁盛,毫不退却。如此,二人竟相隔十数步比拼修为,一时间,紫、金二色互有擅场,约耗了一盏茶工夫,僧人打破均衡,诵道:“南无窣睹没驮南,畟礼栉翕努遇泗伽……”

僧人越念,那金光越胜,妇人此时吃力非常,香汗不住流下,有汗滴落在婴儿眼皮,婴儿受凉,乍醒过来,似小猫啼哭一声。

僧人被啼声所扰,竟一分神,那神念功法一时弱了数分,被紫光又抢得上风。这时,僧人念善,竟投鼠忌器,只怕波及妇人怀中婴孩,犹豫间诵法缓了不少,只图紫、金二光旗鼓相当,不示于弱,待妇人认输便罢。岂料妇人怀中婴孩却似不满,偏要纠缠发泄,时不时怒啼一声,声音既亮且短,似故意哭闹一般,却声声唤在僧人诵经节点处,让僧人好不难受。譬如此时僧人口中所诵经文,若译作汉文,为:“清净离垢之护法神、金刚神、天神,诸神阙法驾临世。”婴孩偏要在每个词上搅乱一声,使僧人诵经断断续续,好不难受。

如此扰来扰去,十数息时间,僧人神意功法竟然施展不畅。这僧人不禁凝眉,分神想道:这婴孩啼哭怎如此奇异?如何偏偏每次啼喊皆在关键处?我诵经文深奥无比,莫说不懂梵文,便是精通佛法之人,也难窥其中奥妙,扰我施法…… 

“这婴孩分明堪堪满月,心思俱无、灵台清澈,难道竟懂我佛法真谛?!”

僧人纠结半晌,苦苦思悟,脑中终于闪过一丝灵光。

“此莫不是中土所谓返璞归真?”僧人苦苦思索,悟道:“是故,一法中持一切法,一文中持一切文……法门八万四千,复归于一,一者,真也……原来贫僧数十年,旦夕礼佛诵法,所执者非是佛法本真,却苦苦求之于繁?所谓灵台不染一物,便似眼前初生婴孩?”

僧人有所顿悟,口中虽仍喃喃诵经,却隐约心入空灵。

妇人此刻却还专心比斗,见金光渐敛,只道僧人神意之力不济,此时正好一鼓作气取胜,登时心中喜悦,不由勉力施为,增劲数分,御使紫光裹挟而去。

一方心不在焉,一方倾力而为,霎时间,僧人落于险地,眼见那紫光便要吞没僧人,僧人此刻猛然惊醒,急道:“不好!”登时顾不上许多,双手繁复成印,喝道:“南无阿婆罗遈惮!”

一时间情势逆转,金光炸裂,林中如云开日现一般光芒大作,灼人双目、不可直视,直将紫光消融殆尽。僧人口诵梵文意为“无有能胜”,是他神意武功的无上手段,此刻要命情急,倾尽神意而出,击溃紫光尚不作罢,还有三四分神意余力径向妇人袭来。只是此刻妇人已是强弩之末,无可抵挡,生死攸关处,妇人搂紧怀中婴孩,转身生生吃下一击。

金光无声消散。

妇人趔趄数步,跪伏地上,不知好坏,怀中婴孩却忽然嚎哭不止,似撕心裂肺一般。

“阿弥陀佛。”僧人羞愧,急忙上前去看,却被赶车男子逼住。此刻妇人摇晃起身,不顾鼻孔嘴角溢血,只去看那怀中婴孩,见婴孩受金光波及,妇人顿时泪如雨下,玉指触在婴孩额头,泣道:“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妇人仅余一丝神意,凝做一个“宁”字云篆,隐没婴孩天灵,那婴孩嚎哭之声渐弱,似痛楚衰减不少。

“罪过。”僧人合十愧道:“一时分心,未能掌控轻重深浅,致施主母子受伤,贫僧有愧,愿为女施主及公子疗治。”

妇人不应,直痴痴望着婴孩哭累睡去,终一抹泪痕血水,回身轻道:“法师不必自责,人在生死间,自不擅余力。所幸我母子二人神识伤势不重,待须时日,自可医治。”

僧人欲言又止,观瞧婴孩一瞬,叹声阖目,喃喃诵道:“南无母驮南娑婆诃……”

梵音隐约回荡不散。

妇人轻颔,说道:“法师真若肯救我母子,眼前只请放一条生路。”

僧人低眉,侧行一步。

妇人颔首相谢,那赶车男子上前相扶,往前走去。

这时,那莽汉行至僧人身侧,呜噜噜不知说些甚么,僧人凝眉喝住妇人。 “女施主留步!”

妇人回头去看,又听僧人说道:“定州路现有不少北族兵马潜入,一路并不稳妥,女施主若要避开赵州追兵,或可向西而行……”

莽汉点点头道:“没忳由!”

妇人看了看莽汉、僧人,点头致谢,却倔强地与赶车男子继续向北而去。

僧人凝眉良久,复面向南方,望向遥远处,不知心中慨叹些甚么。直有半个时辰,又有雪花簌簌飘落,却无半点风动,僧人看着雪片于掌中融化,不久聚成晶莹一滴雪水,却又顺着掌中纹路流淌殆尽。

须臾,僧人转身离去,莽汉不再言语半声,随在身后。此时天地一片茫白,二人一路向北,渐渐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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