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中心的夜晚,比白天更加寂静,那是一种被刻意制造出来,如同坟墓般的死寂。
走廊的灯光被调到最低,只留下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铁门的轮廓。
偶尔有巡逻的辅导员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又渐渐远去,像是敲打在每一个失眠者心头的丧钟。
凌栖依旧保持着靠墙坐立的姿势,在307室的黑暗中,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
他不需要睡眠,他的意识如同无形的触须,在这片充斥着痛苦与压抑的建筑中缓缓延伸。
他的“感知”掠过隔壁306室,那里关着一个因为无法忍受长期禁闭而开始用头撞墙的少年,此刻正被注射了镇静剂,陷入不安的昏睡。
掠过二楼的活动室,那里残留着白天的汗味与恐惧……最终,如同水银般悄无声息地渗入了一楼尽头那间标着“主任办公室”的房间。
杨主任还没有休息,办公室里灯光明亮,与外面的昏暗形成鲜明对比。
他脱下了白大褂,只穿着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精干的手臂。
他面前摊开着凌栖那份薄薄,却注定不会简单的档案,旁边还放着几本厚厚的心理学著作和一本写满潦草字迹的观察笔记。
但他的注意力,并不完全在档案上。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307室的实时监控画面,画面中凌栖如同凝固的阴影一动不动。
杨主任的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神专注得近乎痴迷,他已经这样观察了几个小时。
“完美的情感隔绝……对外部刺激缺乏生理反应……行为模式高度一致,如同预设程序……”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超越了PTSD的范畴,甚至超越了已知的解离性障碍……像是……某种绝对的‘无’”
他调出了白天行为矫正课的视频录像,反复观看凌栖被橡胶棒击打时的片段和放大且慢放。
画面中,凌栖的身体承受着打击,肌肉因物理冲击而微微变形。但他的面部表情,甚至连最细微的抽搐都没有,眼神始终是那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防御机制?还是……本质如此?”杨主任的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困惑交织的光芒。
他习惯于将一切异常行为分解和归类,贴上诊断标签,然后施以对应的“矫正”。
但凌栖的存在,像是一个无法被归类的黑洞,吞噬着他所有的理论和经验。
这种未知,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烈的征服欲。
对他而言,凌栖不再仅仅是一个“样本”,更是一个挑战,一个需要被他亲手“解码”和纳入他认知体系的谜题。
他拿起那截白天断裂的钢笔夹,在指尖摩挲着。冰冷的触感让他冷静,他回想起那一刻,凌栖那绝对平静的注视。
“是某种潜意识影响?还是更直接的……能量干涉?”他尝试用自己所能理解的概念去解释,但每一种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种无法掌控,无法理解的感觉,让他内心深处升起一丝极其细微,被冒犯的恼怒。
他习惯了掌控“学员”的一切反应,凌栖的“无反应”本身,就是一种最彻底的反抗。
他关掉监控画面,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理性告诉他,应该更加谨慎,这个“学员”充满了不可控的风险。但一种更深沉和近乎偏执的探究欲,却驱使着他想要更进一步。
“需要更强烈的刺激……需要打破那层外壳……”他喃喃道,目光落在了书架上那本《极端环境下的心理行为研究》上,一个危险的念头开始在他脑海中成形。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杨主任迅速恢复了平日的沉稳:“进……”
进来的是白天那个负责主要“矫正”工作的、身材最高大的辅导员,姓赵。
他脸上带着一丝谄媚和急于表功的神情,“杨主任,您让我特别留意的那个307,他一直没动静。
不过……204的那个孙宇,晚上试图藏匿饭勺,被我们发现了,按规矩加了半小时面壁。”
杨主任点了点头,语气平淡:“按规矩处理就好。”他看似不在意,实则将信息记下。孙宇的反抗是显性的,易于管控。
而凌栖的“平静”,才是真正的不稳定因素,赵辅导员却没有立刻离开,他搓了搓手,压低声音:“主任,那个307……有点邪门。
兄弟们私下都说,靠近他总觉得心里发毛,像被什么东西盯着……而且,老王他那块表……”
杨主任抬起手,打断了他:“做好你们分内的事。不要传播毫无根据的谣言。
所谓的‘异常’,不过是心理暗示和群体效应,我们要用科学的态度对待。”
他用权威的语气压制了下属的不安,同时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他将钢笔夹小心地收进抽屉,仿佛那是什么重要的证物。
赵辅导员诺诺称是,退了出去,办公室重新恢复寂静。杨主任再次看向电脑屏幕,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重新打开监控。
他拿起笔,在凌栖的观察笔记上写下新的记录:“对象表现出超越已知范畴的生理与心理隔绝状态,对常规矫正手段无反应。疑似存在无法用现有理论解释的‘场域’效应。
建议:“设计更具突破性的干预方案,试探其反应边界与潜在风险。”
写到最后,他的笔尖微微停顿,然后重重地划下了“潜在风险”四个字。
他知道自己在玩火,凌栖就像一面深不见底的黑色镜子,他越是试图窥探,就越可能被镜中映出,属于自己的阴影所吞噬。但他无法停止。
学者的好奇心,管理者的控制欲,以及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对“非人”存在的隐秘恐惧与着迷,共同推动着他走向危险的边缘。
而在307室的黑暗中,凌栖缓缓地“睁”开了那双在物理意义上从未闭合的眼睛。
他“听”到了杨主任的低语,“看”到了他笔尖下流淌出,充满算计的文字。
他甚至能“感受”到这座建筑里,每一个沉睡或清醒的“学员”心中那片绝望的泥沼,以及那些“辅导员”在暴力面具下,同样被扭曲和逐渐麻木的灵魂。
杨主任以为自己是观察者,是实验的设计者,但他不知道,他所有的思绪所有的计划,所有的黑暗都正一丝不挂地呈现在他试图研究的“对象”面前。
凌栖不需要设计实验,不需要记录数据,他只需要存在。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面悬于每个人心头的镜子,映照出他们各自灵魂深渊的真实样貌。
杨主任凝视着镜渊,以为能窥见奥秘。却不知,镜渊亦在凝视着他。
并且,早已将他的一切,洞悉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