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如同一柄冰锥,狠狠扎进陈默的心脏。
他脚下由凝固酒醪铺就的街道,随着归酲的跪倒而剧烈震颤,仿佛整座沉城都在共鸣着他的绝望。
四面八方,那些原本静立不动的居民,无数双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锁定在陈默身上,那一声声“契主……归矣……”的低吟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浪潮,既是迎接,也是索求。
陈默刚想上前扶起老人,归酲却猛地抬起头,那张近乎透明的脸上布满了蛛网般的金色纹路,声音因激动而扭曲:“别过来!也别回应他们!我们是早就该被遗忘的秽物,是历史的脓疮!”
他颤抖着,一把撕开自己胸前的衣襟。
众人惊骇地看到,他干瘪的胸膛下没有血肉,而是一片片层叠如菌菇的半透明曲块,淡金色的酒液在其中缓缓流淌,如同经络。
一根根纤细的白色菌丝从曲块的缝隙中探出,微微摆动,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
“看清楚了吗?”归酲的声音里带着泣血般的悲鸣,“川太公怜我们流亡,以‘母息酒’为引,将我们与这片地脉相连,许我们在此苟活。可代价呢?我们的血变成了酒,肉化作了酒曲,骨头里长满了酿酒的菌丝!我们不再是人,只是一群会呼吸、会行走的‘酒糟’!不死不灭,只是为了等待一场最终的发酵!”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一群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半透明孩童,咯咯笑着从琥珀酒石砌成的墙缝里钻出,他们绕着高大魁梧的酒渣追逐嬉戏,动作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
酒渣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碰,其中一个离他最近的男孩却忽然停下脚步,身体由脚开始,像被点燃的宣纸般,迅速化作一团氤氲的金色酒雾,袅袅升腾,最后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是他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其余的孩童对此视若无睹,依旧嬉笑着穿墙而过,消失在另一条街巷。
“他们……会消失?”林语笙的”
“我祖母……她不是在藏宝,她是在封印。”沈青萝失神地喃喃自语,脸色苍白如纸。
她终于明白,为何祖母会七次三番地焚烧那张图,甚至将灰烬沉江。
那不是为了断绝后人寻宝的念经,而是为了用最决绝的方式,斩断家族与这片诅咒之地的联系。
这地底没有财富,只有七百年的枷锁与痛苦。
就在此时,一道幽影悄无声息地在陈默身边凝实,是影酿。
她的小手冰凉,轻轻拉了拉陈默的衣角,仰头望着他,那双纯黑的眼眸里倒映着整座悲伤的城池。
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哥哥,你要带他们回家吗?可是你看,他们已经……没有家了。”
远处,月蚀的阴影正缓缓退去。
第一缕微弱的光线穿透厚重的江水,折射成一道惨白的光柱,正正打在广场中央。
光柱触及之处,一名静立的居民身体猛地一颤,体内的金色酒脉骤然亮起,口中喃喃的酿酒口诀声调陡然拔高,变得尖利而狂热。
“糟了!酒脉闭眼,是月蚀遮蔽天光,隔绝了地脉与外界的感应。”归酲见状,脸上血色尽褪,“现在天光重现,‘心契’被唤醒,他们要开始……最后的祭献了!”
他猛地指向自己的胸膛,那裂开的心契印记中,酒雾喷涌而出:“‘母息酒’让我们成为地脉的一部分,而你,陈默,你体内的‘胎酒’与‘母息酒’同源,你的到来,就是点燃这场祭献的火种!他们会把你当成新的‘酒母’,将自己七百年积攒的全部‘酒魂’灌注给你,然后彻底崩解,化作养料,完成这场跨越七百年的‘大酿’!”
“这才是‘酉伯立墟,收我流亡’的真正含义!”归酲的声音已近癫狂,“我们不是被收留,我们是被圈养的祭品!”
随着他的话语,整座沉城仿佛活了过来。
所有居民体内的金色酒脉都亮到了极致,将他们变成了一个个发光的人形轮廓。
他们不再静立,而是迈开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如同提线木偶般,朝着广场中心的陈默汇聚而来。
他们的口中,不再是酿酒口诀,而是汇成了一个单调而执拗的音节:“契……契……契……”
每一步踏下,他们脚下的酒醪街道便融化一分,化作粘稠的金色液体,汇入街巷,朝着陈默的方向缓慢流淌。
整座城,都在向他“供奉”自己。
“快!在你彻底激活‘心契’之前,斩断它!”归酲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用你的意志,否认你的血脉!告诉他们,你不是他们的契主!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重新沉睡!”
陈默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看着那些步步逼近的“同胞”,看着他们空洞眼中仅存的一丝期盼,那期盼不是为了复活,而是为了终结。
所谓的“归矣”,不是回归人间,是归于虚无。
江姑的话犹在耳边:“他们不是死人……是活着忘了怎么活的人。”现在他明白了,他们是被迫遗忘,因为“活”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林语笙一把拉住他:“陈默,别冲动!从物理层面看,你一旦成为能量汇聚的中心,你自身也会被这股庞大的能量流冲垮!”
酒渣则怒吼一声,将那块母瓮碎片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应声而裂,却没能阻挡那些居民分毫。
他红着眼对陈默喊道:“老大!不能听他的!他们哭了七百年,就是想回家!管他娘的是人是鬼,带他们出去!”
一边是解脱的沉睡,一边是渺茫的救赎。
陈默紧握双拳,掌心的酿纹灼烫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他抬起头,迎向那成百上千双汇聚而来的目光,也迎向了归酲那双充满血泪的、哀求的眼睛。
就在他即将做出抉择的瞬间,地表之上,酉南酒坊的地下储藏室里,那尊巨大的母瓮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瓮身表面,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纹路,此刻竟变得清晰无比,勾勒出的图案,赫然与陈默在残皮笔记上看到的《醉乡图》一模一样!
紧接着,整座母瓮开始发出明暗交替的金色光芒,光芒的频率与沉城中居民体内的酒脉搏动完全同步。
瓮中,那些新酿的“酉南春”,开始无风自旋,酒液表面浮起一个个金色的气泡,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仿佛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二次催化。
一股浓烈到近乎凶暴的酒香,瞬间充满了整个地窖,并开始顺着通风口向外疯狂蔓延。
那尊母瓮,如同一个沉睡七百年的心脏,即将迎来它最后、也最狂暴的一次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