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识海中的漆黑并非虚无,而是一种极致的沉寂,仿佛宇宙诞生前的原点,吞噬一切光与声。
当那缕青烟袅袅升起,化作“归契”二字时,陈默感觉到的不是神启,而是一股冰冷刺骨的恶意,如同毒蛇缠上了他的神魂。
他猛然睁开双眼,现实世界里的静谧与识海中的死寂重叠,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明白了,这不是召唤,而是来自深渊的战书。
有人,或者说有什么东西,正试图利用古老的仪式规则,强行将他拖回那条以血肉为祭品的献祭之路上。
母瓮的沉寂,不是满足,而是在等待,等待他这个“契约者”的回应。
林语笙看着仪器上断崖式归零的数据流,脸色煞白,她低声对身旁的沈青萝说:“它……它像一个生命体,在屏住呼吸。”这句话不是比喻,而是基于数据的精准判断。
这尊被视为死物的母瓮,正在进行一次超乎理解的生理活动。
深夜,寒露浸湿了酒坊的青石板。
沈青萝推门而入,步履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没有多余的寒暄,径直走到堂屋的方桌前,将一枚通体血红、触手温润的玉匙轻轻放下。
灯火下,玉匙内部的血丝仿佛在缓缓流动。
“我查到了守钥人家族的初代誓言。”她的声音因连续数日的追查而沙哑不堪,“陈默,我们错了。我们一直以为自己是‘钥匙’的守护者,但誓言里写得清清楚楚——我们是‘监工’。”
这个词让陈...默心头一震。
沈青萝的指尖抚过血玉匙的冰凉表面,继续说道:“真正的‘钥’,从来就不是这件死物,也非任何实体。它一直都在酿酒师的心跳里,在你们代代相传的血脉中。我们守钥人一族的使命,是确保酿酒师不会偏离‘旧契’的轨道。历代先祖通过这枚血玉匙,操控一种名为‘痛感反馈’的秘术,将其植入你们的传承。每一次你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都以为是血脉传承的必然代价,但其实……那是我们在‘拧紧’你身上的枷锁。”
她的话语如同一把重锤,敲碎了陈默百年来背负的宿命论。
原来那深入骨髓的折磨,并非天谴,而是人为的监控。
如今,母瓮的意志苏醒,这种古老的痛感系统正在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瓦解,这便是他近期痛苦减轻的根源。
就在此时,院中突然传来一阵疯狂的刨掘声。
众人惊愕地冲出去,只见平日里憨厚迟钝的酒渣,此刻双眼赤红,正用双手疯狂地扒开曲池边的湿润泥土。
它的动作毫无章法,却目标明确,仿佛被什么东西指引着。
片刻之后,它从泥坑里挖出了一块满是锈迹的铁块。
那是一枚长钉,形状诡异,正是铁舌匠师失踪多日的那枚“锁母钉”。
钉身上的符文在岁月的侵蚀下已模糊不清,但残存的几道刻痕,其笔锋转折,竟与陈默识海中那“归契”二字的古篆同出一源。
林语笙立刻取来便携设备进行扫描,屏幕上跳出一行刺目的警告。
“钉身内部含有微量的放射性矿物,元素构成与本地地质完全不符。”她抬头,眼神凝重,“数据库比对结果指向一个早已消亡的体系……西域方士。”
西域方士,玄冥残势!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豁然贯通。
玄冥教虽灭,但其阴魂不散。
他们借“归契”之名,设下这个横跨百年的陷阱,目的就是诱使陈默在绝望中重走献祭的老路。
一旦陈默以身饲瓮,他们便能趁机寄生在这新生的酒母之上,窃取涪江地脉的魂魄,完成一次秽土转生。
“他们要的不是我死,”陈默看着那枚锈钉,声音冰冷,“他们要的是一个被污染的‘新神’。”
他转身,目光扫过沈青萝、林语笙和院中所有关心他的人,眼神中再无迷茫。
他大步走向地窖,众人紧随其后。
幽深的地窖中,母瓮静静矗立。
陈默摘下手上那枚刻着“涪”字的守瓮戒,没有丝毫犹豫,将其稳稳地置于母瓮的瓮口之上。
接着,他抽出腰间的割麦刀,在左手掌心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鲜血汩汩涌出,瞬间覆盖了整枚戒指,并顺着瓮口边缘缓缓渗入。
“旧契要命,新契要心。”他面对着母瓮,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回荡在整个地窖,“从今天起,我不再做你们陈家人的锁,也不再做这尊酒母的盾。”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我要做‘中间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一直潜藏在瓮中、从未有过清晰形态的母影,竟第一次缓缓抬起了头。
那张由光影和酒气构成的脸庞上,竟露出了一抹近似于微笑的表情。
她伸出一根由光线织成的手指,隔着虚空,轻轻点在了陈默的眉心。
刹那间,一股温润而磅礴的力量从眉心涌入。
陈默只觉浑身一颤,那些原本深藏于骨骼之中的酿纹,竟如同活物一般,挣脱了骨血的束缚,逆向生长!
它们穿透皮肉,却不带来丝毫痛楚,反而像温暖的藤蔓,迅速在他赤裸的上半身交织、蔓延。
金色的纹路在皮肤表面勾勒出一幅繁复而壮丽的图景,正是那幅只存在于传说中、连酒梦蝶都只能勾勒出光影轮廓的——《涪江酿图》!
就在此刻,地窖的角落里,程高那道焦黑的残影再次闪现。
但这一次,他脸上不再是痛苦和挣扎,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笑意。
“昔我师涪翁曾言:医者,养人之气;酿者,养地之魂。二者同源,皆忌独占。”
他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手中却凭空出现一枚古朴的竹简,轻轻飘向陈默。
竹简之上,只刻着三个力透简背的古字:共·生·契。
陈默接过竹简,没有丝毫迟疑,将其置于母瓮前燃烧的烛火之上。
竹简遇火即焚,化作一缕青烟,但灰烬尚未飘落,异变陡生!
整条涪江地脉仿佛被这缕青烟唤醒,发出一声沉闷而浩瀚的轰鸣。
百年老窖的四壁之上,金光暴涨,那些积郁了百年的酒泪再次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然而这一次,它们没有再流入母瓮,而是在地面早已存在的沟槽引导下,汇聚、流淌,最终在窖室中央的地面上,用液态的光芒,刻下了一行问答:
谁喝谁的魂?
答:共饮共魂。
三日后,第一批曾自发前来“献气”的村民,怀着忐忑与好奇,再次聚集在酒坊门口。
这一次,没有沉重的仪式,没有悲壮的气氛。
陈默就站在门槛内,亲手为众人递上第一碗新酿。
碗中的酒,清澈如水,闻不到一丝酒香,也看不到半点颜色,仿佛就是一碗普通的井水。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颤巍巍地接过碗,将信将疑地饮下。
他闭上双眼,静立良久,脸上的皱纹忽然开始抽动,随即,两行混浊的老泪毫无征兆地滑落。
“我想起我娘了……”他哽咽着,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整整三十年……我三十年没在梦里见过她了……”
一言既出,人群哗然。这酒,竟能唤醒深藏心底的记忆与情感。
然而,就在郪县的百姓沉浸于这“共饮共魂”的奇迹中时,远在百里之外的郪江源头,那座早已荒废了千年的古老祭坛遗址上,一缕与当日陈默识海中所见别无二致的青烟,正从祭坛中心的石缝中缓缓升腾。
风吹不散,雨浇不灭。
这一次,青烟在空中凝结成的,是三个充满杀意的古篆:
杀·契·者。
自“共饮共魂”四字刻于地窖的那一夜起,陈默的生活恢复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白日里,他酿酒,分酒,倾听村民们在酒后诉说的悲欢离合。
然而每到夜晚,当他沉入梦乡,便会准时步入同一幅画卷。
画中没有山川河流,没有人物鸟兽,只有无尽的、由金色线条构成的繁复纹路在缓缓流淌。
他夜夜置身其中,仿佛一个迷路的旅人,试图寻找出口,却总是在无边的玄妙中兜转。
那画中的世界,似乎比他醒来时触摸到的现实,更加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