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涪江上弥漫了一夜的浓雾终于恋恋不舍地散去,露出了它怀抱中的秘密。
那艘不请自来的旧渡船,此刻正静静地停靠在支流的浅滩上,仿佛已在此等候了百年。
船头斜插着一面经年褪色的幡旗,风干的布料上,三个古朴的隶书大字依稀可辨——酉伯渡。
众人心怀戒备地走近,空气中残存的雾气带着江水的湿冷,混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陈年酒香。
林语笙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蹲下身,从船舷上刮取了一点深色的霉斑。
她将样本放入便携分析仪中,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很快给出了结论。
“不可能……”她摘下护目镜,漂亮的眉毛紧紧蹙起,“菌种活性图谱,和母瓮外壁的霉斑完全一致。这艘船,是被酒母‘养’过的。”她站起身,目光扫过整艘船陈旧却异常坚固的船体,声音里带着无法理解的困惑,“而且,从木材的碳化程度和微量元素侵蚀来看,这木头至少在水里泡了八十年以上。按理说,它早就该烂成一堆浮渣了,绝不该还能浮在水上。”
这句话让周围的空气都凝重了几分。
一艘被活的酒母“喂养”了近百年的鬼船,这已经超出了常理的范畴。
陈默没有说话,他越过众人,一步踏上了渡船的甲板。
脚下的木板传来一种诡异的触感,并非寻常木头的冰冷坚硬,而是带着一丝微弱的、仿佛血管搏动般的温热。
几乎在同一瞬间,他右掌心的“酿纹”猛地一跳,一股熟悉的燥热感顺着手臂窜起,与脚下的温热遥相呼应。
他心中一凛,脚下踩着的,哪里是什么甲板,分明像是一头巨兽沉睡中微微起伏的脏器。
船舱内出奇地空旷,积年的灰尘和蛛网昭示着它被废弃已久,然而正中央的位置,却干净得有些诡异。
一具小巧的、仅能容纳孩童的黑色棺椁横置在那里,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棺盖虚掩着,留着一道指宽的缝隙,一股浓烈到令人醺然的酒香,正是从那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溢出。
陈默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双手按住棺盖的边缘,猛地将其掀开。
刹那间,一股醇厚到极致的酒香如决堤的洪水般喷涌而出,瞬间充满了整个船舱,甚至连岸上的人都闻到了这股霸道的香气。
然而,棺中景象却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里面并无尸骨,更无腐朽,而是盛满了近乎粘稠的琥珀色液体,宛如最顶级的蜂蜜酒髓。
液体的表面,静静漂浮着九颗森白的人牙,它们并非随意散落,而是排列成一个精准的环形。
在环的正中央,一枚古朴的青铜戒指载沉载浮,正是赵守仁临终前消失不见的那枚“守瓮戒”。
酒渣仗着胆子,凑到棺椁边,鼻子使劲嗅了嗅那琥'珀'色的酒髓。
可下一秒,他像是被蝎子蜇了一般,猛地抽搐着后退,脸上满是惊恐与嫌恶。
“呸呸!好苦……这味道……全是眼泪!是人哭到心碎了,流出来的那种眼泪的味道!”
就在这时,一道模糊的虚影悄无声息地浮现在船尾的阴影里。
那是陈默母亲的影像,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双手在胸前合十,面朝棺椁的方向,神情悲悯,仿佛在为一场延续了无数代人的祭祀,献上最后的哀悼。
林语笙强忍着心中的不安,迅速提取了酒髓的样本。
几分钟后,便携分析仪的结果让她握着仪器的手都开始微微发颤。
“我的天……”她看向陈默,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这里面……含有极高浓度的神经肽、催乳素和脑啡肽……这些都是人类在经历极度悲伤和痛苦时,大脑和泪腺会分泌的物质。这不是酒……这是眼泪的高度浓缩蒸馏物!有人……有人把极致的悲痛,酿成了液体。”
“我们陈家,每一代人,都要有一个‘归渡’的……那不是死,是变成船的一部分,永远守着涪江,守着这地下的东西……”
赵守仁临终前的低语,如同惊雷般在陈默的脑海中炸响。
他死死盯着棺中的九颗牙齿和那枚戒指,一个可怕却又无比清晰的真相浮出水面。
酉伯渡,归渡……原来如此。
所谓的“守瓮”,从来不是简单地看守一口瓮,而是以自身血脉为引,以酿酒师一生最激烈、最痛苦的情感为燃料,通过这艘“酉伯渡”为媒介,将这些情感炼化成一道道无形的“心锚”,死死地镇压着地底那蠢蠢欲动的酒母。
这九颗牙齿,或许就代表着九代“归渡”的陈家先祖。
他终于明白,他继承的,根本不是什么酿酒的技艺,而是一道横跨了数百年的血脉诅咒。
“铿!”一声金属划过石砾的刺耳声响,将众人的思绪从震惊中拉回。
不知何时,铁匠铺的铁舌已经站在了岸边,他手中握着一把锈迹斑斑、样式古拙的凿子,凿尖直指着渡船,眼神冷硬如铁。
沈青萝一个闪身拦在了他面前,压低声音,语气急切:“铁舌,你祖上是不是也参与过当年的封印?”
铁舌面无表情,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蹲下身,用手中的凿子在湿润的泥地上用力刻画起来。
几笔下去,一个繁复而充满力量感的符号出现在地上——那符号的核心纹路,赫然与当年在崖墓中发现的“锁母钉”图纸一般无二!
而在符号的下方,铁舌又缓缓刻下了一行小字:血不止,钉不固。
字迹刻完,真相昭然若揭。
原来,这道终极的封印,需要三方之力共同维持。
守钥人沈家,以青铜古钥为引,定住地脉流转;封印匠铁家,以传承之法铸造“锁母钉”,镇压酒母之魂;而酿酒师陈家,则最为惨烈,需以代代血脉献祭情感,化为心锁,将封印彻底锁死。
三者,缺一不可。
而如今封印松动,显然是作为“心锁”的陈家,后继无人了。
当夜,月色如水,江风呜咽。
陈默做出了决定。
他站在棺椁前,没有丝毫犹豫,咬破指尖,挤出一滴殷红的心头血。
那滴血珠悬在空中,散发着淡淡的光晕,随即如一颗陨星,笔直地坠入棺中的琥珀色酒髓里。
一滴血,如滚油入水。
刹那间,整艘“酉伯渡”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从百年的沉睡中被悍然惊醒!
棺中的酒髓开始疯狂沸腾,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那股悲苦的气息浓烈了千百倍。
九颗人牙“嗡”的一声腾空而起,环绕着中央的“守瓮戒”,如同九颗惨白的星辰,沿着玄奥的轨迹高速旋转。
一幕幕幻象在陈默眼前炸开:一位白发苍苍的陈氏先祖,面带决绝,一步步走入冰冷的涪江,他的身体在江水中缓缓溶解,化作一缕缕酒气,沉入江底,汇入无形的地脉。
紧接着,又一位中年酿酒师,重复着同样的宿命……一代,又一代。
他们的面容模糊不清,但那份慷慨赴死的悲壮,却清晰地烙印在陈默的灵魂深处。
幻象的最后一幕,主角变成了他自己。
他站在一处万丈悬崖的边缘,怀里紧紧抱着那口布满裂纹的母瓮,眼神空洞而麻木,纵身向着下方无尽的深渊跃去。
就在他即将坠入黑暗的瞬间,母亲的虚影再次浮现,这一次,她伸出冰凉的手,轻轻抚摸着陈默的脸颊,声音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急切与怜惜:“痴儿,你若再走这条旧路,她……永不得生。”
幻象戛然而止。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剧烈震颤的“酉伯渡”突然安静下来。
它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船体开始缓缓下沉,无声地没入江水之中,最终消失不见,只留下那具小巧的棺椁,安然漂浮在水面上。
陈默将其拖回了酒坊的地窖,安置在裂纹遍布的母瓮旁边。
午夜子时,异变再生。
那棺椁中满盛的琥珀色酒髓,竟如同活物一般,开始缓缓倒流而出,化作一道道粘稠的细线,精准地钻入母瓮的每一丝裂缝之中。
整座地窖,乃至整座酒坊,都开始响起一阵低沉的嗡鸣。
那声音不似机器,不似风吼,更像是由成千上万个人在同时发出的一声悠长的叹息,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解脱。
与此同时,远在百里之外的郪江崖墓群深处,那口当年被陈默取走“锁母钉”后裂开一道缝隙的巨大青铜鼎,鼎内黑暗的虚空中,悠悠地吐出了一缕极淡的青烟。
青烟在空中盘旋、凝聚,最终化作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它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仿佛在对某个冥冥中的存在,吐出了两个古老的字眼:
归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