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轮月升之际,酝酿已久的躁动终于撕裂了地窖的沉寂。
那声音不再是前几夜如泣如诉的哀鸣,而是某种更具实质、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动静——断断续续的啃咬声,尖锐而清晰,其间还夹杂着陶片被碾碎时发出的“咔嚓”脆响。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瓮中苏醒,用牙齿作为钥匙,试图挣脱束缚。
陈默的独眼死死盯着地窖门板的缝隙,一缕极细的金光从内透出,在他瞳孔中拉成一条颤抖的直线。
掌心的酿纹不再是温热,而是灼烫如烙铁,每一条纹路都像被烧红的铁丝,勒紧了他的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摸出赵守仁留下的那枚样式古朴的铜匙,遵循着某种冥冥中的指引,用匙尾在门环上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三下。
“叩、叩、叩。”
门后没有回音。
回应他的,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密集的振翅声。
数十只金色的酒梦蝶像是被这三下叩门声惊醒的精灵,从斑驳墙体的缝隙中、从老旧的门轴边上,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它们没有四散飞舞,而是在陈默面前的半空中迅速汇聚,盘旋成一个巨大的、缓缓旋转的金色螺旋,螺旋的尖端精准地指向地窖深处的某个特定方位。
几乎是同一时间,林语笙的对讲机里传来急促的声音:“陈默,数据不对劲!地下酒脉的搏动频率突然失控了,从规律的脉冲变成了混乱的不规则震荡。这感觉……这感觉就像是某种被压抑了很久的记忆在强行挣扎,想要浮现出来!”
陈默不再犹豫,他抓起墙角的蓑衣披在身上,一把推开沉重的窖门。
浓郁得化不开的酒香混合着湿冷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酒梦蝶组成的金色旋风立刻为他引路,无声地飘向地窖中央那尊巨大的母瓮。
然而,它们的目标并非母瓮本身,而是母瓮背后那面看似普通的砖墙。
那里本该是坚实的承重墙,可此刻,砖石砌成的墙面竟在微微起伏,那幅度极小,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韵律,仿佛一头巨兽正在墙后沉睡、呼吸。
陈-默伸出手,以粗糙的指腹轻轻抚上那片“活”过来的墙壁。
冰冷、潮湿,还有轻微的震颤感。
就在他指尖划过一道砖缝时,一阵刺痛传来。
他猛地缩回手,指尖已被划破,渗出一颗血珠。
借着酒梦蝶散发的微光,他看清了刺伤自己的东西——一块半嵌在砖缝里的碎陶片。
陶片边缘异常锋利,上面刻着几个扭曲的、难以辨认的符文,其笔法和风格,与他之前见过的“锁母钉”上的铭文同根同源。
更骇人的是,当他小心翼翼地将陶片抠出少许,赫然发现陶片内侧,竟死死嵌着一颗属于人类的臼齿!
那牙齿并非古物,牙根处甚至还带着暗红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丝,当陈默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它时,竟能感觉到一丝残存的温热。
不知何时跟进来的酒渣也凑了过来,他只看了一眼,便猛地抽了一口凉气,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这是‘祭骨’!我爷爷生前提过一嘴,说是古时候有些镇压邪物的法子,歹毒得很,要用活人的牙齿做封印的钉子,才能‘封其口,锁其喉’!”
话音未落,母瓮的侧面,那道熟悉的虚影悄然浮现。
母影的身形比前几日凝实了许多,在摇曳的金光中,甚至能依稀分辨出她曾有过一张慈和温婉的面容。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那只由光影构成的虚手,轻轻按在了那堵起伏不定的墙壁之上。
刹那间,整面砖壁仿佛变成了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荡漾起来。
砖石的实体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流动的、被封存在岁月深处的记忆影像:
画面中,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跪在一处幽暗的地穴深处,看衣着正是川太公。
他的面前,九口漆黑的陶瓮围成一个诡异的环阵。
每一口黑瓮的封口泥上,都死死钉着一根由人类牙齿磨成的“钉子”,钉尾还缠绕着一缕缕乌黑的发丝。
川太公面容枯槁,眼神中满是挣扎与决绝,他举起一把小刀,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腕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任由鲜血洒在九口瓮的封口上。
他嘴唇翕动,低沉而沙哑的祷告声仿佛跨越时空传来:“……以亲族之骨为锁,以血脉之念为链,非我绝情,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待我归来之日,再为汝等……启喉。”
祷告声戛然而止,画面如破碎的镜子般寸寸碎裂。
墙壁恢复了原状,依旧是那副冰冷坚硬的砖石模样,只是不再起伏。
盘旋的酒梦蝶群像是耗尽了所有力量,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飘落,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化作点点璀璨的金粉,悄无声息地渗入了砖缝之中。
林语笙连夜对那枚带血的臼齿陶片进行了紧急分析。
当结果出来时,她握着对讲机的手都在微微发抖:“陈默……DNA初步比对结果出来了。牙齿上残留的生物组织基因序列,与你的基因序列存在极高的匹配度……这不是随便找来的祭品,这是你们陈家的先人。”她的声音因震惊而发沉,“而且,我怀疑不止这一颗。根据墙体样本的初步扫描,整面地窖的墙体结构里,可能都掺杂了大量被焚烧过的骨灰……你们家族的‘守契者’,或许都成了这堵墙的一部分。”
陈默站在墙前,沉默了良久。
他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独眼中翻涌着外人无法理解的惊涛骇浪。
最终,他从腰间拔出随身的匕首,沉默地撩起左臂的袖子,在粗壮的小臂上,决然地划下了一道十字形的伤痕。
鲜血立刻涌出,顺着他的手臂滴落。
但诡异的是,血滴落在墙面上,并未像寻常液体那样散开或流下,反而像是被饥渴的海绵瞬间吸收,砖石表面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片刻之后,惊人的一幕发生了——整堵墙,开始从砖缝中缓缓渗出金色的液体。
那液体比往日的“酒泪”更加粘稠、色泽也更加纯粹,渗出的速度更是快了十倍不止,很快就在墙根下汇成了一小滩金色的“水洼”。
地窖门口的阴影里,沈青萝的身影悄然伫立。
她一直没有进来,只是远远地看着。
此刻,她藏在袖中的那枚血玉钥匙正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滚烫的温度几乎要灼伤她的掌心,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她的掌握,自行飞向那面“流血”的墙壁。
当夜,暴雨骤然而至。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酒坊老旧的青瓦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脆弱的梁柱在风雨的蹂躏下,发出阵阵呻吟般的“吱嘎”声,仿佛随时可能散架。
陈默没有离开,他就守在地窖里,看着墙壁不断渗出金液。
忽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中央的母瓮表面,那些曾经浮凸出的、属于历代守瓮人的手印,此刻竟像是被激活的契约印记,一个接一个地亮起了微弱的白光。
就在此时,那些化作金粉渗入地下的酒梦蝶仿佛受到了新的召唤。
地窖西北角的地面上,金光陡然炸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所有亮起的手印光芒大盛,齐齐指向那个角落。
陈默立刻冲过去,用匕首和双手飞快地掘开湿润的泥土。
没挖多深,他的指尖就触碰到了一块坚硬的石板。
他清开浮土,发现是一块残破的石碑,半埋在地下。
碑面上用古老的刀法刻着三个扭曲的巴蜀符号。
他立刻通过对讲机让阿卯辨认。
几秒后,阿卯颤抖的声音传来:“这……这是古蜀的祭祀文,拼读出来是……是‘母囚·子食·门将开’!”
“门将开?”
话音刚落,地窖的地面之下,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某个庞然大物在地下翻了个身。
紧接着,陈默挖开的那个土坑底部,裂开一道更深的缝隙,一节漆黑如墨的指骨,竟从中缓缓地、笔直地升了上来。
那截指骨上,还戴着一枚样式古拙的青铜指环——正是赵守仁临终前,特意叮嘱陈默“莫戴”的那枚“守瓮戒”!
陈默下意识地俯身,伸手便要去拾取那枚指环。
“勿触旧誓!”
一道清冷的、带着警告意味的意念,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陈默脑中响起。
母影猛然在他和指骨之间显现,身影凝实得几乎如同真人,挡在了他的身前。
“彼环系命,亦系咒!”
警告声未散,那节诡异的指骨仿佛被激怒,突然凌空弹跳而起,如同一支离弦的黑箭,直扑陈默的面门!
“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跟在旁边的酒渣怒吼一声,猛地扑了过来,将陈默狠狠撞倒在地。
他自己却躲闪不及,脸颊被那节疾速掠过的指骨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诡异的是,伤口并未流出鲜血,反而溢出了一丝极细的、与墙上相似的金色液体。
那金液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便迅速凝固,在他的脸颊上,烙下了一个微小却完整的酿纹图案。
母影发出一声悠长的低叹,似乎带着无尽的惋惜。
她转过身,虚幻的手指轻轻抚上酒渣的额头,一道无人能懂的喃喃低语在地窖中回荡:“闻者已契,不召自来。”
而在数十里外的涪江江心,月光惨淡,水雾弥漫。
一艘早已废弃、缆绳断绝的旧渡船,在无风无浪的江面上,船头竟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随即缓缓地、自行调转了方向,朝着酉南井所在的水域,开始了它悄无声息的漂行。
江水在它陈旧的船底呜咽,仿佛在为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奏响了沉郁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