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将尽,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柏乡原野。
然而,在这片刚刚经历过一场惊天动地屠杀的土地上,黑暗却无法完全吞噬所有的光。
梁军大营内外,无数支火把被点燃,将一片片区域映照得忽明忽暗,更添几分胜利之后的诡异与肃杀。
联军并未给残存的梁军任何喘息之机。
在沙陀骑兵将柏乡大营死死围住,并用持续不断的箭雨和威慑性冲锋,将营内最后一点反抗意志彻底碾碎之后,李存勖下达了攻营的命令。
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
巨大的辕门,早已在昨夜的溃败拥挤中扭曲变形,半敞开着。门前堆积如山的尸体,被联军辅兵像清理垃圾般粗暴地拖拽到两侧。
李嗣源亲率一队重甲步兵,盾牌在前,长枪在后,小心翼翼地步入了这座曾经容纳了七万大军的庞大营垒。
没有预想中的巷战,没有垂死挣扎的冷箭。
死寂。
一种比战场上的喧嚣更加令人不安的死寂,迎面扑来。
营内,一片狼藉。帐篷东倒西歪,许多已被溃兵或趁火打劫者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里面空荡荡的支架。
辎重车辆倾覆在地,杂物散落得到处都是。
偶尔,从某个阴暗的角落会传来几声濒死的呻吟,或者伤兵神志不清的呓语,很快就会被跟随步兵入营的联军清扫小队用冰冷的刀锋终结。
零星的抵抗?
或许有过,但在大军彻底崩溃的绝境下,任何个体的反抗,都是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
这座昨日还喧嚣震天的庞大军营,此刻已然变成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坟场。
留守的少量辅兵和老弱,不是早已在昨夜溃败时趁乱逃散,便是躲藏在营垒最肮脏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李存勖是在天色微明之时,在一众将领和精锐亲卫的簇拥下,策马踏入梁营的。
他依旧身着那身沾满征尘的玄甲,黑氅在清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年轻的脸庞上,激战后的疲惫难以掩饰,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锐利地扫视着这座已然臣服在他脚下的敌营。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策马,穿过一片片狼藉的营区,马蹄踏在冻结的血冰和杂物上,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咔嚓”声。
王镕、王处直紧随其后,两人脸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近乎谄媚的敬畏。
周德威因伤势并未同行,但李嗣源、李建及、史建瑭等一众浴血悍将,沉默地护卫在晋王左右,眼神中闪烁着征服者的光芒。
当李存勖来到位于大营核心的帅帐区域时,眼前的景象,即便是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的他,瞳孔也不由得微微收缩。
帅帐本身歪斜着,华丽的绸缎帐幕被撕扯开好几道口子,露出了里面的支撑木架。
帐前那片空地上,此刻正有联军中的文吏和辎重官,带着癫狂的兴奋和难以置信的神色,指挥着士兵们,将一箱箱、一捆捆、一堆堆的东西,从附近的帐篷和临时搭建的库房里搬运出来,清点,归类。
那不再是零散的缴获,而是……山!
盔甲之山!
靠近帅帐左侧的空地上,各式各样的盔甲,堆积成了一座座连绵的小丘。
有汴梁禁军标配的明光铠和山文甲,有魏博等外镇军队装备的皮甲和札甲,还有大量未来得及发放的崭新甲胄,皮绳都还未解开……
它们被胡乱地堆叠在一起,铁质的甲叶在晨曦微光中泛着幽冷的光泽,皮质的部分则散发出鞣制后的腥气。
粗略看去,数量何止数万!
显然,王景仁仓促撤退,连这些最重要的军用物资都完全遗弃了。
马甲之丘!
在盔甲山不远处,是另一座规模稍小,但更加触目惊心的堆积物,马甲。
专门为战马披挂的重型马铠,由皮革、铁片甚至部分铜饰组成,沉重而坚固。
这些本应是梁军精锐骑兵冲击力量的象征,此刻却被遗弃在此。
三千副!只多不少!
它们无声地诉说着,梁军骑兵在战前,就已经因为草料断绝,而失去了大部分战力。连这些宝贵的马甲,都成了无法带走的累赘。
粮草之墟!
更远处,原本应该是粮草囤积的区域,景象则更加讽刺。
一些巨大的粮囤被掀开了顶,里面露出的,并非想象中的粟米麦谷,而是大量已经发黑霉变,被冻成硬块的劣质杂粮,混杂着大量的糠麸和沙土。
只有少数几个较小的粮囤里,存放着还算能入口的粮食。旁边还有早已干枯发黄的草料,正是导致梁军战马大规模倒毙的元凶。
王景仁的后勤,早已崩溃到了何等程度!
数字被不断地汇总,报送到李存勖面前。
“报!晋王!初步清点,缴获完好的或可修复的各类盔甲,逾七万套!”
“报!缴获马铠,三千一百余副!”
“报!缴获弓弩……”
“报!缴获粮秣……”
“报!缴获军饷钱绢,折合……”
每一个数字报出,都引来周围将领们一阵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火热的眼神。即便是最老成持重的将领,也被这空前巨大的缴获震撼得心神摇曳。
王镕激动得浑身发抖,指着那些盔甲,声音发颤:“晋王!有此巨获,我联军实力可倍增啊!梁贼……梁贼精华尽丧于此矣!”
王处直也连连点头,脸上放光:“光是这些军饷,就足以犒赏三军,支撑我军未来数年用度!”
李存勖端坐于亲卫牵来的战马之上,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堆积如山的战利品,扫过那些兴奋的将领,扫过这座死寂的空营。
他的脸上,并没有像王镕等人那样流露出纯粹的狂喜,反而在最初的震撼之后,浮现出一种复杂的平静。
这堆积如山的甲胄军械,这触目惊心的缴获数字,它们代表的,不仅仅是空前的财富和军事实力,更是那七万梁军彻底覆灭的冰冷注脚。
是朱温妄图吞并河北野心的彻底破产!是他李存勖,踩着这尸山血海,真正意义上,登上了争夺天下舞台中央的宣告!
一股睥睨天下的豪情,混合着血腥胜利后的沉重,在他胸中激荡、升腾。
他猛地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
“传令!”
“将这些缴获,尽数登记造册,运回晋阳!阵亡将士,厚加抚恤!有功之臣,论功行赏!”
他的目光最后投向南方,投向汴梁的方向,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锐利的弧度。
“此战,乃天佑大晋!亦是我河东将士用命之功!朱梁精锐已丧,河南震动!天下之势,自此易矣!”
柏乡之战,以晋军空前辉煌的胜利,以梁军最精锐力量的彻底覆灭,落下了帷幕。
而一个属于李存勖的时代,正伴随着这黎明的曙光,磅礴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