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野河冰面，一直延伸到南面柏乡梁军大营的这十余里路途，却并未被黑暗完全笼罩。
火光、血光，以及濒死灵魂最后的微光，映照着这条死亡之路，亮得诡异，亮得令人心胆俱裂。
这条路，已然不能用“战场”来形容。这是一条被血肉彻底铺就，被绝望彻底浸透的“柏乡血路”。
尸体，不再是零星点缀，而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铺满了目光所及的一切。
冻土、冰面、枯草丛、干涸的沟渠……全被扭曲僵硬的躯壳所覆盖。
起初，还能分辨出倒毙的方位和姿态。到了后来，尸体便堆积成了连绵的“尸垄”，阻塞了道路，填平了洼地。
许多地方，后续的溃兵和追击者，只能是踏着这由同袍或敌人身体垒成的“肉毯”前行。
鲜血早已不是流淌，而是浸透了每一寸土地，在严寒中冻结成大片大片暗红色的冰壳。
又被无数双脚反复践踏，混合着泥雪和碎肉，形成深褐近黑的粘稠泥泞。
空气中弥漫的气味，浓烈到足以让任何未经战阵者当场呕吐。
新鲜血液的甜腥，冻毙尸体的腐臭，内脏破裂后的恶浊，失禁粪尿的骚臭，以及燃烧箭杆和皮革的焦糊味……
种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粘稠的死亡瘴气，沉甸甸地压在旷野上，钻入每一个逃亡者和追击者的肺腑。
而在这片尸山血海之上，绝望的哀嚎和疯狂的追杀声，构成了炼狱唯一的背景音。
溃逃的梁军，早已失去了任何建制和指挥。他们像是一群被无形的鞭子疯狂抽打的牲畜，精神崩溃，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丢盔弃甲已是常态，许多人连靴子都跑丢了，赤着冻得青紫流脓的双脚，在布满尸骸和冰碴的地面上亡命狂奔。
眼神空洞，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淌下，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或是对着并不存在的救主，发出凄厉的哭喊。
“娘啊——救救我——！”
“别杀我！我投降！我投降啊！”
“让开！都给老子让开——！”
然而，投降的哭喊，在这条血路上是无效的哀鸣。回应他们的，是身后紧追不舍的死亡。
沙陀骑兵，是世界上最具耐心的狼群，并不急于一口咬死所有猎物。
他们分成无数小股，幽灵般在溃兵潮的外围游弋，穿梭。
时而闪电般突入，马槊疾刺，弯刀挥砍，将一小簇溃兵割草般放倒，制造新的恐慌；时而用精准的箭矢，远远地点名那些试图脱离大队另寻生路的溃兵。
他们驱赶着，戏弄着，将庞大的溃兵群体，始终维持在一个高速逃亡却又无法真正散开的绝望状态。
而真正执行最终毁灭的，是那些杀红了眼的成德军步兵。
他们化身为从血池里爬出的复仇恶鬼，三人一伙，五人一群，嚎叫着，挥舞着滴血的兵刃，专门追杀那些落单的、受伤的、或者体力不支掉队的梁兵。
复仇的火焰烧毁了他们的理智，烧毁了他们对死亡的恐惧。
他们不在乎阵型，不在乎配合，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反扑，眼中只有那些穿着梁军衣甲的活动的目标。
“深州！冀州！还我家乡——！”
一名成德军老卒，一边用战斧劈砍一名跪地求饶的梁兵，一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血点溅了他满头满脸。
“杀！杀光这些汴梁狗！”
年轻的成德军士兵，追着一个瘸腿的梁军军官，直到将其逼入一个结冰的血洼，然后扑上去，用短刀疯狂地捅刺，直到对方彻底不再动弹。
在这条混乱、血腥、绝望的溃逃路线上，梁军曾经引以为傲的几支禁军精锐，迎来了它们耻辱的，也是最终的结局。
龙骧军，这支曾经拱卫汴梁宫禁、甲胄最为华丽、装备最为精良的部队，在溃败之初，还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
一部分军官收拢了数百残兵，依托几辆倾覆的辎重车，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圆阵。
龙骧军的战旗虽然沾满泥污，却依旧在寒风中倔强地飘扬。他们试图用密集的长枪和强弩，阻挡沙陀骑兵的步伐，为更多的溃兵争取时间。
这勇敢却徒劳的抵抗，立刻吸引了李嗣源的目光。
“碾碎他们！”
李嗣源没有亲自出手，只是冷冷一挥手。
一支沙陀百人队，脱离主队，朝着那小小的圆阵发起了决死的冲锋。没有花哨的战术，只有最野蛮的撞击和劈砍。
龙骧军士兵穿着沉重的甲胄，行动本就迟缓，在沙陀骑兵狂暴的冲击下，圆阵立刻变形，破裂。
战马撞飞了前排的长枪兵，弯刀砍翻了试图补位的弩手……抵抗只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当沙陀骑兵呼啸着从尸堆中穿过时，那面龙骧军的战旗，连同旗下所有试图捍卫它的将士，都已化作地上冰冷的血肉。
仅存的几名伤兵，很快被后面追上来的成德军乱刀砍死。
神捷军，以强弓硬弩和迅捷机动著称，此刻却连张弓搭箭的机会都没有。
溃败的人潮裹挟着他们，将他们冲得七零八落。许多弩手连弩机都丢弃了，空着手在人群中挣扎。
当沙陀骑兵旋风般掠过时，这些失去远程优势的弩兵，成了最容易猎杀的目标。
马槊轻易地刺穿他们单薄的皮甲，将他们糖葫芦般串起；骨朵砸下，头颅如同熟透的西瓜般爆裂。
偶尔有神捷军的军官试图集结部下，那零星响起的号令，却像黑夜中的灯火，立时招来更为致命的打击，很快便被淹没。
神威军，作为冲击陷阵的重甲步卒，本应是溃败中最后的中流砥柱。
然而，沉重的甲胄，在此时成了催命符。体力耗尽的他们，很快便被大部队甩在了后面。
他们步履蹒跚，在黑暗中发出沉重的喘息和绝望的咒骂。
沙陀骑兵懒得冲击他们严密的龟甲阵，只是用弓箭远远地吊射，专射面门和甲叶缝隙。
而成德军复仇者则鬣狗般围上来，用重斧、铁锤，疯狂地劈砍砸击那些行动迟缓的铁罐头，直到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躯体……
溃败的狂潮，最终涌向了它们出发的起点。
柏乡梁军大营。
那曾经营垒森严的庞大营盘，此刻反而成了新的死亡陷阱。
先逃回来的溃兵拼命想挤进营门，而营内留守的少量辅兵和老弱，则惊恐地想要关闭营门，阻止这恐怖的洪流涌入。
双方在辕门口，发生了更加惨烈的拥挤和践踏。
为了抢先一步进入“安全”的营寨，溃兵们对自己人挥起了屠刀！尸体迅速堆积起来，将辕门堵塞。
沙陀骑兵追至营外，并不急于攻营，而是绕着营盘驰骋射箭，将那些被堵在营外绝望哭嚎的溃兵，一一射杀。
成德军也追杀而至，加入了这场辕门前的最后屠杀。
王景仁的帅旗，在亲兵死命的护卫下，勉强冲过了尸山血海的辕门，消失在混乱的营盘深处。
野河之畔那七万大军，能够跟着他逃回这座冰冷营寨的，十不存一。
而即便是这些侥幸逃回者，也大多魂飞魄散，与待宰的羔羊无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