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陀铁骑的冲锋,不再是战斗,而是化作了天地间最残酷的碾轧与收割。
两支黑色的死亡洪流,如同巨神挥舞的连枷,狠狠砸进梁军溃败的狂潮之中。所过之处,血肉横飞,生命如同草芥般被成片刈倒。
恐怖的铁蹄声、兵刃撕裂肉体的闷响、垂死的哀嚎与沙陀人狂野的战嚎,混合成一股吞噬一切的声浪,席卷了整个野河南岸。
然而,这物理层面上的毁灭性打击,远不如其带来的心理崩溃和长期积压的内部矛盾总爆发来得致命。
沙陀骑兵的冲锋,成了压垮这头早已外强中干的庞然大物的最后一根稻草,也点燃了梁军内部那积郁已久的怨恨与猜忌。
溃败伊始,梁军庞大的阵线,还勉强维持着一种混乱但大致完整的撤退态势。
王景仁在那面残破帅旗下发出的最后一道命令,便是“向柏乡大营收拢”。这本是绝境中唯一可能保住部分残兵的希望所在。
然而,这道命令在传达和执行过程中,立刻被根深蒂固的派系矛盾和求生本能扭曲得面目全非。
梁军的阵线,大致分为东西两大部分:
东线,主要是由魏博节度使史彦超控制的魏博军,以及部分战斗力较弱的外镇附庸兵马。
西线,则是由王景仁直接掌控的以汴梁禁军残部为核心的所谓“宣武军”,虽然同样残破,但装备和建制相对完整一些。
沙陀骑兵如狼似虎般扑来,首当其冲的,正是位于整个溃败大军侧后翼东线的魏博军!
“顶住!结阵!长枪朝外!”
东线一些尚有血性的魏博军军官,试图组织起脆弱的防御。
回应他们的,是身边士兵更加惊恐的哭喊和彻底崩溃的逃亡。
魏博军的士兵们,早已受够了!受够了汴梁老爷的颐指气使,受够了粮草被克扣,受够了被当成炮灰顶在前面!
如今大难临头,谁还管你什么狗屁军令?
保命要紧!
更致命的是,他们的主心骨史彦超,在沙陀骑兵冲锋号角响起的刹那,心中那点残存的对王景仁和汴梁朝廷的顾忌,便被更强烈的求生欲望和一种隐秘的“保存实力”的念头彻底取代。
史彦超勒马位于东线稍靠后的位置,看着那地狱魔神般冲杀而来的沙陀铁骑,又瞥了一眼西面那同样混乱的宣武军,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王景仁,汴梁,哼!”
他心中冷笑,“是你们先不仁,休怪史某不义!魏博的儿郎,不能全折在这里给尔等陪葬!”
他猛地一挥手,对身边的心腹将领厉声喝道:“传令!东线各营,不必拘泥序列!全力向南!绕开柏乡正门,往魏博方向撤退!快!能跑多快跑多快!”
这道命令,等同于公然抛弃了王景仁“向柏乡收拢”的指令,更是将整个大军的侧翼完全卖给了沙陀人!
“史帅有令!撤!往南撤!回魏博!”
命令在东线魏博军中蔓延。本就士气低落的魏博军士兵,听到可以“回家”,逃命的劲头顿时暴涨。
他们不再理会什么阵型,什么侧翼,拼命甩开双腿,朝着东南方向,也就是远离沙陀骑兵主攻方向,也是远离柏乡大营正门的方向,亡命狂奔!
为了跑得更快,他们开始丢弃一切沉重的辎重,互相推搡,践踏着挡路的同伴。
东线魏博军的这场“战略性转进”,速度极快,势头极猛,一下就将整个梁军溃败大军的右翼,彻底暴露在了沙陀骑兵的锋芒之下。
西线,由王景仁帅旗所在的宣武军,原本还在军官的竭力弹压下,勉强维持着一种向柏乡大营方向相对有序的撤退。
虽然同样惊恐,但他们还残存着一丝“撤回大营据守”的幻想。
然而,当东线魏博军突然加速,不顾一切地向东南方向狂飙,快速与他们拉开距离,并将侧翼空门大开地晾出来时。
西线的宣武军将领和士兵们,立刻产生了致命的误判!
“完了!东线彻底垮了!魏博狗卖了我们!”
“侧翼!我们的侧翼没了!”
“沙陀骑兵要从右边包过来了!快跑啊!不然被围住了!”
恐慌,击溃了宣武军最后一点纪律。
在他们看来,东线的疯狂南逃,绝不是有组织的转向,而是彻头彻尾的的总崩溃。
既然东线已溃,沙陀骑兵下一个目标,必然是全无掩护的西线。留在原地向柏营撤退,就是等死!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什么王景仁,什么军令,什么汴梁荣耀,在死亡面前都成了狗屁!
“撤!快撤!别管队列了!”
“往营寨跑!从西门进!”
“让开!该死的泥腿子,别挡道!”
宣武军的撤退,演变成了比东线更加疯狂、更加自私的自相践踏。
汴梁禁军的老爷兵们,此刻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为了抢在同伴前面逃回看似安全的营寨,他们挥舞着刀剑,砍向任何挡在自己前方的身影。
军官失去了对部队的控制,有的军官自己就抢过亲兵的马匹,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王景仁的帅旗,在这片彻底失控的溃败狂潮中,被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向后漂移。
王景仁本人面如死灰,瘫在亲兵勉强护卫着的马车上,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
东西两线互相倾轧,士兵为了逃命而自相残杀,他发出的任何命令都石沉大海,指挥系统彻底失灵!
“大势去矣,大势去矣……”
他喃喃自语,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无声地滑落。
他不仅败给了李存勖和周德威,更败给了自己军队内部那无法弥合的裂痕和深入骨髓的自私。
而这一切,都被高踞土丘之上的李存勖和周德威尽收眼底。
“哈哈哈!”
周德威虽脸色苍白,却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洞察一切的快意。
“殿下请看!梁军内讧了!东线先跑,西线以为被卖,争相逃命,指挥已断!此乃天助我也!”
李存勖眼中精光爆射,厉声下令:“传令李嗣源!咬住西线宣武军,驱赶他们冲击自家柏乡营寨!令史建瑭部,兜截东线魏博溃兵,尽可能歼灭,不使其安然退回魏博!”
命令迅速被旗号传达下去。
沙陀铁骑的屠杀,变得更加高效和有针对性。
李嗣源率领的主力,不再分散砍杀,而是集中力量,狠狠鞭挞驱赶着西线宣武军的溃败主力,让他们朝着柏乡大营,亡命冲去!
而史建瑭则分兵迂回,不断撕咬着向东狂逃的魏博军,将他们分割冲散,不让他们轻易脱身。
野河南岸,再无成建制的抵抗,只有一场自相践踏的大逃亡!
而他们的终点,那座看似安全的柏乡大营,此刻却张开了黑洞洞的巨口,等待着吞噬这些自投罗网的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