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木噶从未见过妹妹发过这么大的火，愣了愣，低头吃肉。心情好吃得快，心情不好慢一点，但也只差了半口。然后捡回不成形的羊头。吸干后抓着骷髅发呆。两人携手成长，亲密无间，都懂得如何调节并照顾对方的心绪，于是产生了长达一个时辰的静坐。
窗外的雪都下烦了。
“都准备好了是吗？”其其格率先开腔。
“我敢不准备吗？”傲木噶倒酒，水声哗啦，“就是准备了九十九个。最后一个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送到。”
“傲哥都为我盘算好了，方才还故意刁难？”
“这叫刁难吗？”
“谢谢傲哥。动手吧。”
傲木噶却来了句：“像我们这种年轻人，其实不懂爱。”
“老了就来不及了。”
“话虽如此，但会留下无尽的苦涩。”
“哪个坏蛋将你教坏了？”
“刽子手。”
“走，教训教训他去。”
“干了这一碗，正好上头。”
“傲哥的胆子变小了。”
“我说的是你，酒上头了才能壮胆。”
喝完，其其格跳上傲木噶的背，小羊羔似的。
傲木噶背着小羊羔来到了刑场。这个刑场是临时开设的，实际上是东胡号子的秘密仓库。所以这是违规问斩。
死囚们早已押解到位，大多在十字架上睡着了。
其其格挨个数着。没睡着的或醒过来的都看着她流鼻血。大美人送行，这样的死能瞑目了吧？跟过去看看。
刽子手迎上前来。这种职位正常来说都是彪形大汉才能胜任，而眼前的这个干瘦如腊肠。他说：
“几十年前也这么杀过，当粮草送前线用的。”
傲木噶问：“您说这次呢？”
“远近无战事，当禽肉卖的吧？”
“像您这等人才，该去干算命。准。”
“千年准一回，让傲爷笑话了。”
“傲哥，怎么少一个？”其其格跑了回来。
“大惊小怪，不就差一个吗，你看这里是差一个的地方吗？”
“这可误差不得，算好斤两了的。”
“先办了吧，稍后再提一个。”
“粗枝大叶，你不是这种人啊。”
傲木噶扭头对刽子手说：“开办。”
“如何办？”刽子手请教，也像指导，“留不留血？”
傲木噶递过长生天刀：“竖刀进，横刀出，取心脏血，误差不得，斤两算好了来的。这位大小姐也是干算命的。”
“傲爷尽管放宽心，误差不了，又不是杀鸡。”
傲木噶问其其格：“你来监工？”
“当然。”其其格挺了挺胸。
“你要是干得了这活儿的人，也就不会儿女情长了。”
“傲哥来？”
“我来，保证全部咽气。”
刽子手一生宰人多如牛毛，本领虽高，但也是个实在人，一进一出，一进一出，一点花样都没有，让人舒舒服服地跟着走。就算那些死囚的嘴巴没有受制，估计也不会有半点意见。
听说他就靠着这一招生了十几个儿子，但就是无一接班，铁饭碗都不要，可能是没遗传到要领。傲木噶跟在他身后。其其格藏在傲木噶身后，但十分之一未过，就已瘫软在地。
老天给脸，狂风大作，粉饰了一些不该出现但已经出现了的鬼东西。但还是有一些漏网了的，否则傲木噶就不会大汗淋漓；否则刽子手的手就不会发抖，但专业化与职业化并存的技术与精神最终让他稳住并顺利地完成了任务。九十八个死囚垂着脑袋，整齐划一，仿佛在向他致敬。
长生天刀也产生了变化，身体上的心理上的似乎都有。最为直观的是刀身通红，但不是经过煅烧的那种红，而是浪漫如暗夜玫瑰，流淌着浪漫的红。傲木噶接过刀，“平静”地端详着。
刽子手“平静”地等候着，但眼光避开了刀。浪漫红光在他的眼球里颤烁。傲木噶忽然转身：
“格格，去看看雪停了没有？我好再提一个。”
其其格咬紧牙关，且四脚并用，方能起步。
傲木噶忽然又转过身去——刽子手惊奇地看了看他的脸，然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的刀，然后扑在了他的怀里。
“我保您的子孙至少三代富贵荣华。”傲木噶轻声说着，轻轻地将他放下。刀轻轻地从他的心里走出来。傲木噶将之入鞘。鞘与刀托之间狭小得有如一根线的缝隙不断射出泛绿的血光。
“雪停了……”其其格背靠大门，望着从刽子手嘴里汩汩流出的血，“但愿下辈子……人人丰衣足食，妻妾满堂。”
傲木噶说：“回去吧，找祖母好好聊一聊。我本不会这么做的，是她老人家坚持要我帮你。她说，帮妹妹一把吧，也许丑小鸭会变成白天鹅呢。我说，我说我妹妹本就是白天鹅。”
又问：“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
“一路挥鞭，别往后看。”
有一种恐惧到了极限就不会恐惧。其其格策马飞奔，任周遭鬼哭狼嚎。傲木噶一声浓重的长叹在东胡号子上空荡漾。历史又翻过了一夜。但没有人会写下这一夜的故事。
因为傲木噶是这里的王。
乌桓阙。
其其格病倒了。塔拉也束手无策，但不着急。有些病，病病就好了。但他看错了其其格的“病”。
其其格将自己深锁。也许是五六天，也许是七八天，反正在天气开始放晴的那天早上，她叩响了风夫人的房门。
长生天在风夫人手里缘得主人，然而这一份无尚荣耀，事实上反而成为了她的沉重负担。不过她依然感到荣耀，尽管拯救木香沉的希望日渐渺茫。她一直都这么说：“是长生天神在考验我们。”
冬阳挥洒的楼亭里，她闭眼端坐。其其格依偎在侧：
“好天气来了。”
又说：“半年的大限将至。您说，假若我失败了，最后时刻长生天神会出手从死神手里将香哥抢回来吗？”
“不会失败的，长生天神会助你一臂之力。”风夫人搂住她。
“但您不好奇我究竟是想怎么做的吗？怎么问都不问一句？难道最后一刀真的要留给长生天神？”
“成大事者，必有天时地利人和佐佑。万事俱备，我相信东风也能如时来到格格身边。”
“您猜到了我的心思？”其其格猛地坐直身子。
风夫人微微笑：“塔拉猜到了，他说你想‘刺杀’主人。”
“您那儿子就不是个人，成精了都。”其其格口中承认，但偷偷上扬的嘴角说明塔拉并没有完全猜对。
“但格格是否想到，以你的身手跟主人打，哪怕偷袭，也撑不过半个回合，更不说想做点什么别的事儿了。”
“祖母有更好的办法？”
“你把刀借给祖母一用，由我来‘刺杀’。我才有把握在最好的时机将第一百个人送上死路，并及时将刀送到主人手上。”
这完全有悖于自己的计划，其其格自然不愿意，正不知如何推诿，塔拉的话音紧跟着脚步声传来：
“请二位别再相互演戏了。”
风夫人嗔怒：“你偷听？”
行礼后，塔拉说：“孩儿没有偷听，也无需偷听。演戏嘛，不过就是那几个套路而已。你们想做的都行不通。”
“你又有何高见？”
“没有高见，甚至连基本的主意都没有。我只觉得不管怎么做都行不通。”塔拉说着，眼光来到了其其格身上：“格格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就交给长生天神吧。”
长生天神是万能的。
从长生天门徒的视角出发，就是长生天神派来了许巨愁，就在冬至那天。许巨愁的到来破坏了室韦大草原的大好节日。
午时。太阳高悬，寒风却刺骨。成千上万的室韦军士将乌桓湖围了个水泄不通。战旗飘扬，战鼓喧天。
这是理论上生命的最后一天，木香沉换上了一套新衣服。其其格亲手缝制，也是亲手为他更的衣。这一袭象征新生与顽强的草绿，也是一切生灵回归尘土的颜色。
就在他与留春霞曾经约会过的湖畔，与许巨愁相向而立。他病容憔憔，但眼神凛烁，就与临阵杨它一样。
长生天刀的有如一根线的那一道缝隙射出的血光与阳光不停产生反应而生成了一颗颗璀璨的明星，不断消逝，也不断浮现。
当前的许巨愁也不知道是哪一个许巨愁，但又出现了新的亮点——手里多出了一把剑，戏班子使用的竹剑。
竹剑没有鞘。
但似乎有鞘落地的声音。同一刻，战鼓骤息。
风悄悄地往后退去。战旗改变飘扬的方向。
乌桓湖堆满了千奇百怪的心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