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头只在薛兮宁的脑中盘桓了一瞬,便被她自己掐断。
挨不挨得过,不是天说了算,而是她自己说了算。
她收回目光,那点转瞬即逝的迷惘被一种更为坚硬的冷峭所取代。
“青竹,紫苏,”她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院中的沉寂,“将陛下御赐之物,尽数装车,一刻钟后,送到许家去。”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吩咐下人挪动一盆不甚在意的盆栽。
然而,这满院的金银玉器,哪一件不是寻常人家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尊贵?
站在廊下的东兴侯薛安徵,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想开口阻止,想说这不合规矩,想斥责她狂妄无礼,可话到了嘴边,却只剩下喉结无声地滚动。
他惊恐地发现,这个女儿的身上,正散发着一种他完全无法掌控的气场。
她不再是那个在后院默默无闻的女子,而是一柄已经出鞘、寒光逼人的利剑,随时能斩断他自以为是的父权。
丫鬟们得了令,动作麻利,没有丝毫犹豫。
她们对薛兮宁的信服,早已超过了对这个侯府主人的敬畏。
箱笼搬动的声音在院中回响,每一下都像是砸在薛安徵的心上,沉闷而羞辱。
就在这压抑又微妙的气氛中,薛兮悦扶着丫鬟的手,面带愁容地快步走了过来。
她一见薛安徵,眼圈便红了:“父亲!女儿……女儿实在是管不了这个家了!库房的钥匙被她的人拿去,账本也被锁着,底下那些刁奴阳奉阴违,我……”她说着,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满是无力与羞愧。
薛安徵看着这个自己一向疼爱的嫡女,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想为她出头,却又没有底气。
最终,他只能避开女儿质问的目光,干巴巴地挤出一句:“是你……是你脾气太好了。”
这话一出口,父女二人皆是一愣,随即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脾气太好?
这算什么理由?
他们都心知肚明,不是薛兮悦脾气太好,而是薛兮宁手段太狠、气势太强。
那份不讲道理的强势,正是他们此刻最欠缺也最无可奈何的东西。
两人沉默对视,那眼神中交织着对薛兮宁的怨恨、对自己无能的羞愤,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羡慕。
一个时辰后,数辆满载着御赐珍宝的马车浩浩荡荡地停在了许家门口。
薛兮宁无视许家上下惊疑不定的目光,亲自指挥着下人将一个个华美的箱笼搬进前厅,那张扬的姿态,仿佛不是在归还聘礼,而是在进行一场炫耀式的恩赏。
她的未婚夫,许家大公子贺彦祯闻讯赶来,看到这满地贵重之物,再看看薛兮宁那副理所当然的神情,眉头紧锁:“兮宁,你这是何意?如此行事,未免太过张扬,恐招人非议。”
薛兮宁瞥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贺公子饱读诗书,自然不懂这后宅的立威之道。”她随手打开一个箱子,露出里面一整套的赤金头面,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刺得人睁不开眼。
“我若今日低调退让,明日她们便敢将我踩在脚下。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见,这些东西,是皇家赐予我薛兮宁的,我能随手送出去,也能随时拿回来。这许家,乃至整个京城,都该明白,我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贺彦祯被她这番直白又露骨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他觉得荒唐,觉得一个女子不该如此锋芒毕露,可心底深处却又无法反驳她话中的道理。
他甚至不受控制地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嫁入东兴侯府的薛兮悦。
若是她有薛兮宁一半的强硬,又怎会在夫家过得那般委曲求全?
这念头一闪而过,让他心中对薛兮悦的处境,平添了一丝难以言说的隐忧。
就在许家前厅的气氛因这场炫耀而变得微妙紧绷时,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停在了门口,车壁上东兴侯府的徽记分外醒目。
车帘掀开,东兴侯夫人薛玉春在仆妇的搀扶下走了下来,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怒意和居高临下的威严。
“薛兮宁!”她人未至,训斥声已先传来,“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将皇家的赏赐如此招摇过市,你把东兴侯府的脸面置于何地?立刻跟我回去!”
她的话音未落,街角另一侧,一个始终停在阴影中的便衣侍卫眼中寒光一闪。
他正是府上的侍卫统领杜鸿舟。
他侧身对着身后那辆看似朴实无华的青布马车,低声道:“王爷,是东兴侯夫人,看样子是来施压的。”
车厢内沉默片刻,传出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只有一个字:“赶走。”
杜鸿舟立刻会意,对着身旁几名同样作便衣打扮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下一刻,几人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目标直指东兴侯夫人的马车。
薛玉春正想再说些什么,给薛兮宁更大的压力,却见几个彪形大汉不由分说地围住了她的马车。
车夫刚想呵斥,便被其中一人单手拎着衣领扔到了一边。
“放肆!你们是什么人?可知这是谁的马车!”薛玉春又惊又怒,厉声尖叫。
然而,那些侍卫恍若未闻,其中两人合力抓住车辕,竟是硬生生地将那华贵的马车强行掉头。
动作粗暴至极,车厢剧烈摇晃,薛玉春在里面站立不稳,惊呼一声,狼狈地跌坐在地,头上的珠钗都歪到了一边。
“滚。”杜鸿舟冷冷吐出一个字。
侍卫们立刻松手,其中一人更是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
那马受惊长嘶,拉着马车疯狂地向来路奔去,马蹄扬起的尘土像一蓬绝望的灰烬,尽数扑在追出来的仆妇脸上。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留一丝余地。
围观的许家下人们先是惊得目瞪口呆,随即有人忍不住,发出了压抑的窃笑声。
这笑声虽小,却像一根根针,刺破了东兴侯夫人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威严,显得无比讽刺。
薛兮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被羞辱的不是她的嫡母。
尘埃落定后,她转过身,缓步走向那辆一直停在街角的青布马车。
她走到车窗边,微微屈膝行礼,声音平静无波:“王爷的礼,未免太重了些。”
这声“礼”,指的自然是方才那场毫不留情的驱逐。
夜风微凉,吹起她鬓边的碎发。
车帘内,那道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自嘲:“你的命批不好,本王也一样。”
这句话,如同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薛兮宁心中所有的算计与防备。
她的命批,是天煞孤星,克父克夫;而他,当今圣上最忌惮的亲弟弟,手握重兵的靖北王,他的“命批”又是什么?
是功高震主,还是皇权路上的绊脚石?
这一刻,他们之间那场被卜算出来的姻缘,忽然有了截然不同的意味。
话音落下,马车内再无声息。
车帘的影子在晚风中微微晃动,仿佛藏着更深的秘密与风暴。
片刻后,马车缓缓启动,悄无声息地汇入夜色之中。
薛兮宁在原地站了许久,那句话在她脑中反复回响。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满院的御赐之物,最终,定格在角落里一个与其他箱笼都不同的、由杜鸿舟亲自押送过来的黑漆木箱上。
那是以个人名义送来的“贺礼”。
一个同样“命不好”的男人,会送来一份怎样的礼物?
薛兮宁心中第一次涌起真正的好奇,她缓缓走了过去,指尖轻轻搭上了那冰凉的箱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