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彦祯的书房里,炭盆烧得正旺,可他握着茶盏的指尖却沁出冷汗。
“江守诚昨夜在西市遭劫,断了右手。”暗卫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一片浸了冰水的棉絮,“下手的人用的是军刀,刀背上刻着‘镇北’二字——”
茶盏“咔”地裂开道细纹。
贺彦祯垂眸盯着那道璺,喉结动了动:“镇北军的刀?”
“是亲卫的配刀。”暗卫的声音更轻了,“那刀鞘内侧还嵌着珊瑚珠,和前日送薛二姑娘的那串...极像。”
暖阁里的檀香突然变得刺鼻。
贺彦祯想起三日前在茶楼,江守诚盯着薛兮宁背影时发亮的眼,想起那纨绔子弟大言不惭说要“求薛夫人做媒”。
原来的“像院里的海棠”,不只是赠珠,更是警告——他突然笑了,指腹轻轻摩挲茶盏的裂璺,“好个‘爱极’,倒比我想得更狠。”
暗卫没敢接话。
他看见主子的眼尾绷成冷硬的线,分明在笑,可那笑意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翻涌的全是寒意。
“去查查萧承魏。”贺彦祯突然起身,玄色大氅扫过案几,震得青瓷笔山“当啷”作响,“他昨日在醉春楼哭到丑时,为的可是指婚的事?”
暗卫领命退下时,贺彦祯正对着窗外的枯梅发呆。
梅枝上的雪被风卷起来,扑在窗纸上,恍惚像极了薛兮宁昨日接珊瑚珠时,眼尾那点红。
萧承魏的院子里飘着浓烈的酒气。
贺彦祯掀开门帘时,正看见这位定北侯世子瘫在石凳上,手里攥着半坛烧刀子,衣襟前全是酒渍和泪痕。
“彦祯哥...”萧承魏抬起头,眼眶肿得像两颗紫桃,“陛下要把乐安郡主许给,我阿娘说...说我连求娶的资格都没有。”
贺彦祯蹲下来,抽走他手里的酒坛。
酒液顺着指缝往下淌,沾湿了他绣着缠枝莲的袖口。“你可知道为何能得圣心?”他的声音像浸了霜的琴弦,“因为他手里有三十万镇北军,因为他能让西北的雪不进潼关。”
萧承魏愣住,眼泪还挂在下巴上。
“明日起,你去兵部点卯。”贺彦祯替他理了理歪掉的冠带,指腹在他喉结上轻轻一按,“去查军饷,查粮道,查所有管不到的地方。
等你手里也有了刀...“他顿了顿,眼尾的寒意突然散了些,像被风吹皱的湖面,”到那时,你想要什么,自然有人捧到你面前。“
萧承魏抓着他的袖子直点头,酒气混着哭腔:“我都听彦祯哥的...”
贺彦祯站起身时,袖中那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滑了出来。
那是薛兮宁十岁时绣的,针脚歪歪扭扭,莲瓣上还沾着她偷啃的蜜饯渍。
他弯腰去捡,抬眼正看见廊下的铜镜——镜中自己的眼睛亮得骇人,像两团烧得太旺的火,底下却浮着层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倦意。
许家的后门正对着护城河。
贺彦祯赶到时,天已经擦黑了。
他刚绕过那株老槐树,就听见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这汤婆子捂得我手都出汗了!”是薛兮宁的声音,带着点被冷风激出来的甜润,“你非说河中心的菱角甜,现在倒好,裙摆全湿了。”
贺彦祯的脚步顿在原地。
他看见薛兮宁提着裙角从冰面走过来,月白锦裙的下摆沾着水,在冷风里结了层薄冰,像缀了圈细碎的水晶。
她怀里抱着个红泥汤婆子,热气从指缝里钻出来,在她鼻尖凝成白雾。
旁边跟着个青衫少年,正举着串菱角往她嘴里送,两人的肩膀几乎要碰在一起。
“那是许家的远亲,许煜文。”跟来的小厮小声道,“说是薛二姑娘的舅母让他陪着采菱...您看?”
贺彦祯没答话。
他觉得喉咙发紧,像被人攥着根细铁丝慢慢绞。
上回见薛兮宁,她还因为他送的蜀锦皱着眉头,如今却能和别的男子在冰面上笑成这样?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袖中帕子,帕角的蜜饯渍硌得掌心生疼。
“阿宁!”许煜文突然指着他的方向,“那不是贺公子么?”
薛兮宁转头的瞬间,贺彦祯猛地松了手。
帕子“啪”地掉在雪地上,他却像没看见似的,一步步走过去。
“二姑娘好兴致。”他的声音比冷风还凉,目光扫过薛兮宁发梢挂的冰碴,扫过许煜文沾着菱角汁的指尖,“这大冷天的,在冰上跑什么?”
薛兮宁眨了眨眼,突然把汤婆子往他怀里一塞。
暖意透过锦缎渗进来,烫得他心口一跳。“贺哥哥不知道么?”她歪着头笑,发间的珊瑚珠在暮色里闪着微光,“我听人说,冰面下的月亮最圆。”
许煜文在旁边憋不住笑,伸手去拽薛兮宁的袖子:“别逗贺公子了,咱们该回了...”
贺彦祯盯着怀里还带着薛兮宁体温的汤婆子,突然觉得有团火从脚底烧到头顶。
他张了张嘴,想说“成何体统”,想说“莫要胡闹”,可话到嘴边,却只余下喉结滚动的声音。
薛兮宁已经提着裙角往前走了。
她的背影融在渐浓的夜色里,裙摆的碎冰碴子叮当作响,像谁在敲一串不成调的玉铃铛。
贺彦祯望着那抹月白,突然想起今日在萧承魏府镜中看见的自己——眼里的火还在烧,可那倦意却更深了,深到他几乎要问自己:这样步步为营,真的...值得么?
“贺公子?”小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贺彦祯低头捡起地上的帕子,指腹擦过那点蜜饯渍。
远处传来薛兮宁的笑声,混着许煜文的说话声,像把小锤子,一下下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突然把帕子塞进袖中,大步跟了上去。
今晚,有些话,他必须问清楚。
贺彦祯的靴底碾过积雪,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他追上薛兮宁时,许煜文正踮脚替她拂去发间冰碴,两人的影子在雪地上交叠成模糊的一团。
“薛二姑娘当街与外男调笑,成何体统?”他的声音像淬了霜的箭,精准扎进那团暖意里。
许煜文的手僵在半空,薛兮宁转过脸来,睫毛上还沾着冰珠,在暮色里闪着碎光:“贺哥哥这话说的——”她歪头瞥向许煜文,“我与表哥采菱,舅母特意差人跟着的,怎么就不算体统了?”
许煜文立刻点头:“是是,我阿娘说阿宁怕冷,让我多照拂些。
贺公子你看,这汤婆子还是我阿娘新烧的——“他指了指薛兮宁怀里的红泥炉,炉盖缝隙里飘出的热气,恰好模糊了贺彦祯紧绷的下颌线。
“表哥你莫要帮他说话。”薛兮宁突然笑出声,伸手戳了戳贺彦祯的胸口,“贺哥哥从前总说我胡闹,如今倒比老学究还古板。
你瞧这冰面——“她踮脚指向护城河,薄冰下的月光被碎雪搅成银沙,”多好看呀,偏要拿规矩捆着人,无趣!“
许煜文跟着哄笑:“阿宁说得对,贺公子你太严肃了。”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撞得贺彦祯耳鼓生疼。
三人站成三角,薛兮宁和许煜文的影子缠在一起,他的影子却被挤到角落,像片被踩碎的枯叶。
冷风卷着雪粒扑来,贺彦祯突然觉得后颈发凉——这感觉太陌生了,从前无论薛兮宁如何撒泼,总会留半分目光在他身上,如今她的笑、她的话,全像蝴蝶振翅,扑棱棱往许煜文那边去了。
“薛兮宁。”他突然攥住她的手腕。
薛兮宁的手裹在兔毛手炉里,本应是暖的,可隔着两层锦缎,他竟觉出几分冷意。
他拽着她往老槐树后走,枯枝在头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你可知许煜文是什么人?
不过是许家旁支的穷酸子弟,你与他走得近,传出去——“
“传出去又如何?”薛兮宁反手拽住他的袖扣,力气不大,却像根细针戳进他的神经,“贺哥哥从前总说我是薛府的二姑娘,要顾着门第体面。
可你看——“她抬手指向远处薛府的灯笼,暖黄的光被雪幕滤得发虚,”我装病躲着时,薛夫人连碗参汤都没送过;我替薛兮悦顶了撞坏玉瓶的错,她连句软话都没有。“她的眼尾微微上挑,像只被踩了尾巴却不炸毛的猫,”既然没人拿我当薛府的姑娘,我又何必拿薛府的规矩当回事?“
贺彦祯的呼吸一滞。
他想起前日在薛府,薛夫人确实将薛兮宁的药碗摔在地上,骂她“装病躲事”;想起薛兮悦躲在屏风后偷笑,手里攥着他送的翡翠镯子。
这些他都知道,却总想着“等解决了,便替她讨回公道”,可此刻从薛兮宁嘴里说出来,那些未说出口的“以后”突然成了笑话。
“你...你被谁带坏了?”他松开手,指尖还残留着她腕骨的轮廓,“从前你虽娇纵,可...可不会说这些凉薄的话。”
“从前?”薛兮宁笑了,那笑里没有温度,像冰面裂开的细纹,“贺哥哥可知我前日在佛堂听见什么?
薛夫人和薛老爷说,等开春就把我嫁到西北,换的三十万军粮。“她凑近他,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他们说’阿宁那脾气,嫁过去也是个死‘,倒不如换点实在的。“
贺彦祯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他早知道薛家要拿薛兮宁联姻,却没想到他们连遮羞布都懒得扯。
更让他心惊的是薛兮宁的眼睛——从前那里只有骄纵的火,如今却浮着层冷雾,像看透了所有真心假意。
“所以贺哥哥,”她退后两步,月光正好落在她发间的珊瑚珠上,“世上哪有那么多真心?”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铁,“嗤”地烫穿了他精心织就的网。
他突然想起十岁那年,薛兮宁蹲在他院子里哭,说薛夫人骂她“野种生的赔钱货”,他替她擦眼泪,她却把鼻涕蹭在他新做的锦袍上,抽抽搭搭说:“贺哥哥最好了,阿宁以后只信你。”
可现在,她站在他对面,说“世上哪有那么多真心”。
“阿宁!”许煜文的声音从街角传来,“我阿娘让你去前院,说有新晒的菱角干!”
薛兮宁应了声,转身时裙角扫过贺彦祯的靴子。
她跑向许煜文,雪地上的脚印歪歪扭扭,像一串急于逃离的小兽。
贺彦祯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她的腰肢比去年细了,发间的珊瑚珠是送的,连那身月白锦裙,料子都像极了许家布庄新到的“寒江雪”。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薛兮宁在离他远去,而他竟不知道是从哪一步开始的。
是她装病躲他时?
是她收的珊瑚珠时?
还是刚才,她把“贺哥哥”叫得那么淡,像在叫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彦祯?”
许珍的声音从巷口传来。
这位薛兮宁的舅父裹着狐皮大氅,手里攥着个红封套,脸上的笑像泡发的红枣:“可算找着你了。
我方才在前厅听见个好消息——窦大人新得了批盐引,说要寻个可靠的...哎,阿宁呢?“
贺彦祯看着许珍手里的红封套,突然想起窦福平近日在吏部走动的传闻。
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喜事”,可薛兮宁的笑声又飘过来,混着许煜文的说话声,像根细绳子,勒得他喉头发紧。
雪越下越大了。
贺彦祯望着薛兮宁的背影消失在许家门槛后,袖中那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被攥得发皱,蜜饯渍硌着掌心,疼得他眼眶发酸。
他突然觉得,有些事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以为自己在掌控棋局,可当棋子不再按他的心意落子时,他连捡棋的资格都没有了。
许珍还在絮絮说着什么,贺彦祯却什么都听不清了。
他望着许家门楣上的红灯笼,那光透过雪幕,像团模糊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