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兮宁回到内院时,许春柳捧着红漆木盒的手都在发颤。
木盒边沿蹭着门框发出轻响,她这才惊觉自己竟忘了掀门帘,忙侧过身让主子先进。
“慌什么?”薛兮宁指尖掠过盒盖,声音里却带了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软,“不过是件披风。”
话虽这么说,她掀开盒盖的动作还是慢了些。
金线绣的百蝶穿花在暮色里浮起柔润的光,月白缎面触到指尖时,像被春风裹着的云絮。
最底下的珊瑚玉树突然映进眼帘,她想起说那话时的模样——他站在她院中的海棠树下,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指尖点着珊瑚枝:“这红得像你那株垂丝海棠,开得最艳的那朵。”
“姑娘瞧这暗纹。”许春柳凑过来,用帕子轻轻托起披风内侧,“是萧大人的私印,和他官印上的‘景’字一模一样。”
薛兮宁的指尖在那枚暗纹上停了片刻。
从前她总觉得这门亲事是命运推她进的漩涡,可此刻绣线刺着掌心的温度,倒像有人隔着层层丝线,轻轻叩了叩她的心门。
“倒像是批量做的。”她突然笑出声,声音里带着点调笑的意味,“上回送玉镯,前日送珍珠钗,今日又送披风珊瑚——萧大人莫不是在铺子里批了货?”
许春柳被她的笑感染,也跟着抿嘴:“奴婢瞧着倒像...像怕姑娘不欢喜。”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薛兮宁掀开窗纸往外看,正见那辆玄色马车停在影壁前,车夫掀帘的动作顿了顿,露出半张侧脸。
他似乎是要离开,却又抬眼往内院方向望来,玄色衣摆被风掀起一道暗浪。
“萧大人!”薛兮宁也不知哪来的胆子,提着裙角就往院外跑。
许春柳捧着木盒在后面追,喊“姑娘慢些”的声音被风撕成碎片。
听见动静回头时,正见她发间珠钗乱颤,月白裙裾扫过满地梧桐叶。
他眉峰微挑,眼底的冷意却化了三分:“薛姑娘这是?”
“我是想问...”薛兮宁站定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突然意识到自己跑得太急,耳尖发烫,“明日...你还来吗?”
四周的蝉鸣突然静了。
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腕间的沉香手串,目光落在她发梢沾着的梧桐叶上。
杜鸿舟在旁急得直咳嗽:“大人明日要去西郊校场,这...怕是抽不出空。”
“后日。”的声音比平日轻了些,像一片落在水面的叶,“后日未时,我来。”
薛兮宁望着他重新坐进马车的背影,突然觉得那玄色大氅下的肩线,似乎没从前那么硬了。
“阿宁。”
身后传来贺婉贞的声音。
薛兮宁转身,正见母亲倚着廊柱,鬓边的珍珠簪子泛着温润的光。
她这才发现,母亲的眼角不知何时爬了细纹,连说话时的尾音都带着点颤:“方才瞧你跑着追马车,倒像...像我年轻时等你父亲下朝的模样。”
薛兮宁心里一紧。
她知道母亲说的“从前”——薛老爷未发迹时,总爱采支野花别在妻子鬓边;后来官越做越大,院里的姨娘却比海棠开得还密。
“母亲...”
“别打岔。”贺婉贞伸手抚过她发顶,指腹触到她耳后新点的胭脂,突然顿住,“阿宁,娘不是要你学我。
只是这宫里宫外的事...你记着,再热的火,也别烧得太旺。“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
薛兮宁刚要追问,就见母亲望着院外的方向眯起眼——那里正有只乌鸦扑棱棱飞过,啼声像块碎瓷扎进暮色里。
与此同时,皇宫的偏殿内,萧明德从噩梦中惊醒。
冷汗浸透了中衣,他攥着被角的手直发抖,喉间还滚着那句没喊出口的“阿娘”。
“珊瑚珠...朕让景宣寻的南海珊瑚珠,可曾寻到?”他扯着太监的衣袖追问,指甲几乎掐进对方手背。
小太监跪得直打颤:“回...回陛下,萧大人前日将珊瑚珠赠予薛府二姑娘了,说是...说是像薛姑娘院里的海棠。”
萧明德的手“咚”地砸在床沿。
烛火被震得摇晃,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
他望着窗外的月亮,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哽咽:“当真是爱极啊...景宣这孩子,从前连只猫都不肯多瞧两眼。”
笑声渐歇,他又攥紧了胸口的玉佩——那是先皇后临终前塞给他的。“可这宫墙里的红豆,哪有不生根成刺的?”他喃喃着,指节在月光下泛着青白,“阿娘,你说景宣他...懂不懂?”
另一边,的马车正碾过青石板路。
杜鸿舟坐在前座,从车帘缝隙里偷偷打量主子——他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可那紧绷的下颌线,分明是在想心事。
“大人,”杜鸿舟咽了口唾沫,“薛姑娘方才瞧着挺欢喜的...您若多与她说些体己话,她定更欢喜。”
“体己话?”睁开眼,目光像刀背轻拍在他后颈,“还应说些什么?”
杜鸿舟的汗刷地下来了。
他想起从前审犯人时,也是这样的语气——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让人骨头缝里发寒。“这...这小的哪懂,就是瞧着别人家公子...总说什么‘今日的云像你发间的花’之类的...”
“今日的云像你发间的花。”重复了一遍,突然低笑出声。
月光从车帘漏进来,照得他眼底浮起层极淡的光,“倒也不是不能说。”
杜鸿舟偷偷松了口气。
马车外的夜色却愈发沉了,像块浸了水的墨,将漫天星子都染得模糊。
薛府这边,薛兮宁送走母亲回房时,许春柳正举着披风在镜前比量。“姑娘瞧,这百蝶绣得活似要飞起来。”她转了个圈,金线在烛火下流转,“方才门房说,贺府又送了帖子来,说是贺公子新得的蜀锦,要送两匹给姑娘裁衣裳。”
薛兮宁的手指在珊瑚枝上顿住。
她望着镜中自己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江守诚腕上溃烂的皮肉,想起贺彦祯每次看她时,那温文尔雅下藏着的刺。
“收着吧。”她的声音轻得像片叶,“明日...让厨房多备些点心,后日萧大人要来。”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有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上。
叶尖沾着点暗红,像极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