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六月的滨城像一块被太阳反复炙烤的钢板,热浪从柏油路面翻上来,把放学的铃声烤得发软。苏小夏把校服袖口撸到肘弯,露出被晒成小麦色的小臂,一边往校门口走,一边低头数口袋里的硬币——今天要是再买一根雪糕,下周的公交月票钱就彻底告急。
校门口的小卖部被学生围得水泄不通,她踮脚张望,犹豫了三秒,还是转身往公交站方向走。就在这一转身,她撞上一个陌生书包。书包棱角硬,硌得她锁骨生疼,硬币“哗啦”掉在地上,滚得四处都是。
“啊,对不起。”
声音不高,带着一点变声期末尾的沙哑。苏小夏抬头,看见一个瘦高的男生,穿着和她同样的校服,却明显是生面孔——领口浆洗得发白,拉链一丝不苟,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成几缕,衬得那双黑眼睛愈发沉静。
他蹲下去捡硬币,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像妈妈医院里那些外科医生的手。苏小夏愣了两秒,才跟着蹲下:“我自己来就行。”
男生没接话,只是把最后一枚五毛硬币递给她,掌心有一道新鲜的划痕,血珠已经凝成细线。
“你手破了。”
“没事,刚才搬桌子。”
他站起来,侧身让过身后蜂拥的同学,像一尾逆流而行的鱼。苏小夏这才注意到,他背后贴着一张“转学手续已办”的蓝色标签,姓名栏里三个字:林晚风。
—承—
第二天早读,班主任老赵把林晚风领进教室。阳光从东面的窗户斜射进来,粉笔灰在光柱里飘浮,像一场无声的雪。苏小夏坐在第四排,正用铅笔在橡皮擦上画五角星,听见老赵说:“新同学,暂时坐最后一排的空位。”
最后一排靠窗,是她的领地——上周月考,她主动搬过去,方便上课偷画漫画。现在,她不得不抱着一摞书往回挪,给新同学让出靠走廊的位置。
林晚风坐下时,带来一阵淡淡的肥皂香。苏小夏偷偷瞥他,发现他把课本摆成一条笔直的线,连笔帽的朝向都一致。她忽然生出一点恶趣味,用圆珠笔在两人共用的桌沿上画了一只歪嘴的小鸭子。
一节课过去,鸭子旁边多了一行小字:不要分心。
字迹工整,像印刷体。苏小夏挑眉,在字下面加了一排波浪线,又把鸭子涂成彩色。
下课铃响,她起身去灌水,回来时发现鸭子被修正液盖住了,只剩一圈凸起的白痕,像地图上的未开发区域。
—转—
周四轮到大扫除。老赵把任务拆成纸条放在讲桌上,苏小夏抽到“擦窗”,林晚风抽到“拖地”。她踩着窗台擦玻璃,余光看见他弯腰把每张桌子都挪开,连桌脚积年的黑印也拖得干干净净。
“喂,新同学,你以前也是劳动委员?”她忍不住问。
林晚风没抬头,只把拖把浸进桶里,污水立刻晕开一圈墨蓝:“没有,习惯了。”
习惯?苏小夏撇嘴,正想追问,脚底突然一滑——窗台年代久远,边缘被雨水泡得发软。她整个人向后仰,玻璃擦从手里飞出,划出一道闪亮的抛物线。
预期的疼痛没来。她跌进一个带着肥皂香的怀抱,耳侧是急促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鼓槌敲在鼓膜上。林晚风左手环在她肩膀,右手还攥着拖把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抓紧。”
他声音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苏小夏下意识抓住他校服前襟,布料被汗水浸得微潮,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烫得她喉咙发干。
老赵闻声赶来,吓得声音都劈叉:“苏小夏!你下来!”
等双脚落地,她才发现林晚风掌心的旧伤裂开了,血珠顺着指缝滴在地板上,像一串细小的红色省略号。
—合—
傍晚,校医室。
校医去食堂打饭,只剩他们两个。风扇吱呀转,吹不散消毒水味。苏小夏用镊子夹棉球,蘸了碘伏,轻轻往那道伤口上按。
“疼吗?”
“还行。”
血止住,她贴上一张卡通创可贴——粉色底子,中间一只歪嘴鸭。林晚风盯着鸭子看了两秒,忽然开口:“你画的东西,很特别。”
苏小夏耳根一热,故作潇洒地甩甩手:“那是我的签名,以后你看见鸭子,就知道是我。”
他垂下眼,睫毛在鼻梁投下一道细线:“记住了。”
屋外,晚霞把走廊刷成蜜糖色。远处篮球场传来哨声,近处蝉鸣拉得老长。苏小夏收拾药箱,心跳却像被拉长的橡皮筋,啪地弹回胸口——
她想起自己还欠他一句“谢谢”,可话到嘴边,变成:“下周月考,你复习了吗?”
林晚风把书包甩到肩上,拉链发出清脆一响:“复习了,但数学最后一道大题不会。”
“哪题?我教你。”她顺嘴接完,才意识到这不是她平时对陌生同学的态度。
他站在门口,背光,表情看不真切,声音却带着一点极浅的笑意:“好,明天早读,最后一排?”
“最后一排。”
苏小夏挥手,目送他背影被夕阳吞没。
—悬念—
夜里十点,旧居民楼。
苏小夏趴在书桌前,把今天省下的雪糕钱塞进小猪储蓄罐,罐底已经躺着一张公交月票收据。窗外电闪雷鸣,风吹得窗框哐当响。她起身去关窗,却发现楼下单元门口站着一个人——
黑伞,蓝书包,校服裤子被雨水打得颜色发深。
林晚风仰起头,目光穿过雨幕,准确无误地落在她窗口。
下一秒,他抬手,把什么东西轻轻放在了信箱顶上。
雨太大,苏小夏看不清,只觉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一只粉色创可贴,被折成小小的方块,在路灯下泛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