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西郊，废弃的“明光玻璃厂”像一头僵死在工业废墟上的钢铁巨兽。
庞大的厂房骨架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支棱着，锈蚀的管道如同干瘪的血管，缠绕攀附，早已失去了往昔熔炉咆哮时的生命力。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陈年油污和尘埃混合的沉闷气味，吸进肺里，带着一种颗粒感的粗粝。
风穿过破碎的窗洞，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卷起地上沉积多年的灰白色粉尘，打着旋儿，像一场无声永不停息的微型雪暴。
警戒线黄色的塑料带，在这片死寂的灰色世界里显得格外刺眼，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几辆警车停在厂区入口，红蓝警灯无声地旋转着，给这片锈蚀的钢铁坟场涂抹上短暂而诡异的色彩。
陈凛推开那扇早已变形，吱呀作响的厚重铁门。
一股更加浓烈，带着焦糊和化学残留物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
巨大的厂房内部空旷得令人心悸，高高的穹顶下蛛网密布。
光线从破损的屋顶和窗户斜射进来，形成一道道浑浊的光柱，光柱里尘埃翻滚，如同活物。
巨大的废弃熔炉矗立在厂房中央，像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黑色巨怪。
炉口大张，对着穹顶，透出一种不祥的阴森。
痕检人员聚集在熔炉底部入口附近，强光手电的光束在幽暗中晃动，所有人的表情都异常凝重。
陈凛的心沉了下去，一种冰冷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加快脚步，鞋底踩在厚厚的灰尘和碎玻璃渣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陈队！”
先期抵达的辖区刑警迎上来，脸色发白，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颤抖。
“在里面…熔炉里面，太…太邪性了。”
陈凛没有多问，戴上手套鞋套，弯腰钻进了低矮的熔炉入口。
一股混杂着尘埃，陈旧高温灼烧残留物，和另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腻气味瞬间包裹了他。
炉内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要深得多，像一个巨大倾斜的金属腔体，内壁布满了厚厚焦黑的炉渣和烟炱。
几盏大功率现场勘查灯已经架设好，将炉腔深处照得一片惨白。
就在那刺眼的白光中心，在那倾斜炉腔的最低洼处，躺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香槟色套装，质地精良，此刻却布满了灰尘。
长发散乱，遮住了小半张脸。
但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她的状态。
那不是寻常的尸体，她的皮肤，裸露的脖颈和手臂，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质感：
不再是属于血肉的柔软和弹性，而是一种脆硬，半透明的，带着浑浊杂质和细微裂纹的状态。
像是一件烧制失败，布满气泡和裂痕的劣质琉璃人偶。
光线穿透她半透明的“皮肤”，在布满焦黑炉渣的炉壁上投下模糊而扭曲的光影，更添几分非人的恐怖。
尸体被摆放成一个侧卧蜷缩的姿势，一只手无力地搭在胸前。
就在那只手的下方，胸口心脏的位置，深深地插着一朵花：
一朵早已彻底枯萎，呈现出焦黑干瘪形态的玫瑰。
深褐色的花瓣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如同凝固的污血。
而在尸体周围，散落着一些白色的碎纸片，上面隐约可见打印的数字和模糊的表格痕迹，像是被撕碎的账本。
其中几张较大的碎片上，还能辨认出模糊的儿童笑脸照片，照片下方印着“XX慈善基金会·关爱未来”的字样。
熔炉内壁靠近尸体的地方，被人用某种深色粘稠的颜料，写着一行歪歪扭扭，却透着刺骨寒意的字：
“伪善的面具终将碎裂。”
琉璃般的尸体；枯萎的玫瑰；散落的假账碎片和儿童照片；冰冷的审判箴言。
一股强烈仪式化，混合着艺术的残忍，与刻意嘲弄的恶意，在这冰冷的钢铁熔炉内弥漫开来，几乎令人窒息。
这场景，与湿地公园那座冰雕，在陈凛脑海中瞬间重叠！
同样的精心布置，同样的象征性“罪名”，同样冰冷到骨子里的“专业”。
“苏倩！”
陈凛的声音在空旷的熔炉内响起，带着明显的回音，异常清晰。
他认出了那张被灰尘和诡异“琉璃化”覆盖的脸。
市里小有名气的慈善家，“启明未来”儿童慈善基金会的负责人。
几天前的本地新闻还报道过她组织的募捐晚宴，照片上的她笑容温婉，眼神悲悯。
站在一群衣着光鲜的捐赠者中间，是绝对的主角。
“确认是她！”旁边的刑警声音干涩。
“初步看，死亡时间，大概在昨天深夜到今天凌晨之间，但这…这状态…”
他看着那具琉璃般的尸体，眼神里充满了惊悸和困惑。
陈凛的目光越过苏倩的尸体，落在那行字上。
“伪善的面具终将碎裂。”他低声念出。
湿地公园是“贪婪是深渊”，这里是“伪善的面具”，凶手在用尸体和现场，书写他扭曲的审判书。
他的视线扫过那些散落的账本碎片和儿童照片，眼神没有丝毫温度。
苏倩的慈善事业有问题？巨大的讽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个阴暗的熔炉空间。
一个以关爱儿童为名的慈善家，最终以这样被“碎裂”的姿态，死在一个象征毁灭的废弃熔炉里，身边散落着伪造的账目和受捐者的照片。
“温法医呢？”陈凛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急切。
这种超出常理的尸体状态，只有她能解读。
“路上，马上到。”有人回答。
陈凛不再说话，他蹲下身，强光手电的光束仔细地扫过尸体周围的每一寸炉渣地面。
灰尘很厚，但尸体附近有明显的拖拽痕迹，还有几处凌乱的脚印，看起来属于同一个人，尺码不大。
凶手将尸体搬运到这里，进行了布置。
他小心地避开那些脚印，目光落在炉壁那行字上，字迹是用什么写的？
他凑近仔细观察，那深色的颜料似乎已经干涸凝固，但还带着一丝极淡，类似油漆稀释剂，或某种有机溶剂的刺鼻气味？
他小心地用镊子刮取了一点样本。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熔炉入口传来。
温言到了。
她依旧穿着那件白色长羽绒服，背着银灰色的勘察箱，脸上戴着严密的N95口罩，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
浓烈的消毒水气味随着她的到来瞬间驱散了炉内部分陈腐气息，像一道无形的净化屏障。
她甚至没有看陈凛，目光直接穿透幽暗，精准地锁定了炉腔深处那具在强光下呈现诡异琉璃态的尸体。
她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具惊悚的尸骸，而是一件等待解读的复杂证物。
她动作利落地戴上双层手套，又从勘察箱里拿出一个更小的喷瓶，对着自己的手套和鞋套再次仔细喷洒消毒液。
温言在尸体旁蹲下，姿态如同一位即将进行精密手术的医生。
她先是用肉眼，极其专注地观察着尸体暴露在外的“琉璃化”皮肤。
特别是脖颈、手臂和插着玫瑰的胸口周围。
强光下，那些半透明，布满细微裂纹和浑浊气泡的区域，呈现出一种非自然，令人不安的光泽。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朵枯萎的玫瑰，用一根细长的金属探针，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尸体手臂上“琉璃化”最明显的一小块区域。
“质地脆硬！类似松香，或某些热塑性树脂冷却后的状态？”
她低声自语，更像是在对尸体本身说话。
探针接触点没有留下任何压痕，只有极轻微，类似敲击薄瓷的声响。
接着，她取出一个带有高倍放大镜头的数码相机，开始从各个角度，不同距离拍摄尸体全身和局部细节。
闪光灯在幽暗的熔炉内一次次爆亮，将苏倩那凝固在“琉璃”中的痛苦表情，和枯萎玫瑰的狰狞形态，一次次定格在惨白的光影里，场景愈发诡异。
随后，温言拿出几根细长的棉签。
小心地在尸体“琉璃化”皮肤边缘，以及那些没有发生变化的衣物褶皱处轻轻擦拭。
棉签被分别装入不同的证物袋。
她又取出一个小型的，带有锋利刃口的不锈钢取样器。
屏住呼吸，极其谨慎地在尸体手腕处一块相对“完整”的“琉璃化”皮肤边缘，切取了比米粒还小的一丁点样本。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朵插在胸口的枯萎玫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