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灵气,不是阴气,也不是任何我所知的力量。
那是泥土的味道,是雨水的腥气,是属于人间最平凡,也最真实的气息。
就在我即将触碰到裂缝的瞬间,身后整个“天元”空间,发出了它最后的哀鸣。
所有的物质;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光和暗;都在一瞬间向着中心那个被封印的点,极速坍缩。
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力从我身后传来,要将我拖回那最终的湮灭之中。
我的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拉扯着,一半冲向新生,一半坠向死亡。
我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吼,将赎梦者那点微不足道的力量,毫无保留地全部灌注在双腿上,猛地一蹬!
巨大的反作用力,将我狠狠地推入了那道裂缝。
穿过裂缝的感觉,就像是被两块巨大,满是铁砂的石磨,狠狠地碾压而过。
我的骨骼在呻吟,我的灵魂在战栗,时间和空间的概念被彻底粉碎,又在瞬间重组。
然后,所有的压力;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怪陆离;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雨水,和坚实的地面。
“砰!”
我被从半空中粗暴地甩了出来,像一个破麻袋,重重地摔在了一片泥泞的土地上。
剧烈的撞击让我眼前一黑,差点就此昏死过去,但我还是强撑着,翻了个身,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和青草的混合气息,冰冷的雨点打在我的脸上。
刺骨的寒意让我浑身发抖,却也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躺在泥地里,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我身上的血污和伤口,我缓缓地抬起手,摊开掌心。
那枚古旧的镇界钱,正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
它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变得冰冷,黯淡,就像一枚在地下埋了千百年的普通铜钱。
上面甚至还沾染了我手上的血迹和泥土,可就是这枚冰冷的铜钱,此刻却是我唯一的慰藉。
我看着它,就好像看到了南良,看到了他最后那平静而沉重的眼神。
我赢了,可我却像个输光了一切的赌徒。
我慢慢地,用尽全身的力气,从泥泞中坐了起来。
环顾四周,这里是一片荒郊野岭,远处能看到城市模糊的灯火,在雨幕中显得朦胧而遥远。
我回头望去,我摔落的地方,空无一物。
没有裂缝,没有残留,只有被雨水打湿的野草。
就好像我刚才经历的一切,那场毁天灭地的战斗,那个用生命铸就的封印,都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可我身上的伤,掌心的铜钱,还有心里那个巨大到无法填补的空洞,都在提醒我,那一切都是真的。
一阵风吹过,我冷得打了个哆嗦。
我试图站起来,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根本不听使唤,试了几次,都以狼狈地摔倒告终。
我趴在泥水里,忽然很想笑。
“别他妈学我,活得像个混蛋……”
南良最后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我真的笑出了声,笑声嘶哑,难听,混杂着雨声和风声,听起来比哭还凄惨。
是啊,我活下来了。
可接下来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能一直趴在这里。
我用手肘撑着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从泥水里撑了起来。
我的双腿抖得像是筛糠,每动一下,全身的伤口都传来抗议的剧痛。
但我最终还是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但我终究是站着了。
握紧了手中的铜钱,那冰冷的触感,让我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个小小的锚点。
我辨认了一下远处城市灯火的方向,然后,迈出了第一步。
那一步,踩在泥水里,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紧接着,是第二步,第三步……
我的身影,在凄冷的雨夜中,孤独而蹒跚。
一步一步,拖着一身的伤,和一颗破碎的心,走向那片看似温暖,却又无比遥远的人间灯火。
路还很长。
而我的世界,再也没有那个为我挡风遮雨的人了。
雨停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将城市的轮廓从墨色的剪影中剥离出来。
我站在高速公路的入口匝道旁,像一根被遗忘的电线杆。
来往的车辆带起湿冷的风,司机们投来或好奇或警惕的目光。
没人敢为一个浑身泥污、衣衫褴褛、看起来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家伙停车。
我不在乎!城市的喧嚣像一堵无形的墙,向我涌来。
汽车的鸣笛,远处工地的轰鸣,早起行人的交谈声,这些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人间烟火”,此刻却像无数根钢针,扎进我的耳朵,刺入我的大脑。
我的感官在与那个世界的死战中被磨砺得过分敏锐,如今,这份敏锐成了一种酷刑。
我能闻到五十米外早餐店油条的香气,混合着垃圾桶里发酵的酸腐味;
能听到街对面一个女孩耳机里漏出的甜腻情歌,夹杂着一个中年男人压抑的咳嗽声;
能看到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的晨光,那光像刀片一样割在我的视网膜上。
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清晰到令人作呕。
这里是人间,是南良用命换回来的人间。
可我却像一个初次登陆异星的宇航员,穿着不合身的宇航服,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已经不能称之为衣服,破烂的布条混合着干涸的血迹和泥浆,紧紧贴在身上。
每走一步,腿上的伤口都像被钝刀子来回拉扯。
我花了半个小时,才走到一个公交站台。
清晨等车的人不多,三三两两,都下意识地离我远一些,好像我身上带着什么看不见的病毒。
我无所谓地缩在站台的角落里,将自己藏在广告牌的阴影下。
口袋里没有一分钱,手机早就在战斗中化为齑粉。
我只能等,等一辆我知道路线的公交车,然后像个逃票的流浪汉一样混上去。
这个过程比我想象的要顺利,司机大概是没睡醒,或者纯粹是懒得管我这种一看就惹不起的麻烦。
我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靠着冰冷的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店铺的卷帘门一个个拉开,穿着校服的学生三五成群地跑向学校,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拿着咖啡和面包挤上地铁。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太阳照常升起,地球照常转动。
没有人知道,就在几个小时前,这个世界的命运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被一个醉鬼用命掰了回来。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我。
我像个看完一场血腥电影后走出影院的观众,荧幕上的尸山血海、肝肠寸断,都与影院外阳光明媚,车水马龙的世界无关。
区别是,我不是观众,我身上的伤和心里的洞,都是真的。
公交车到站,我随着人流下车。
我们小区的门口,王大爷正坐在他的小马扎上,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评书,一边和遛狗的张大妈聊天。
“……就说那黑旋风李逵,抡起两把板斧,那叫一个……”
他看见我,说到一半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张大妈怀里那只平时见谁都叫的泰迪,也夹着尾巴往她身后缩,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威胁声。
王大爷的眼神从错愕,到惊疑,最后变成了某种担忧和怜悯。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把头扭了回去,假装没看见我。
我拖着腿,一步步走过他身边。
收音机里,说书人慷慨激昂的声音还在继续,可我却觉得那声音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我终于站在了那扇熟悉的防盗门前,从门口的鞋柜里摸了半天,才摸出一把已经包浆的钥匙。
入手冰凉,就像我此刻的心情,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咔哒。”门开了。
我推开门,一股混杂着灰尘和陈腐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子里一片死寂。
没有震耳欲聋的电视声;没有南良躺在沙发上骂骂咧咧的抱怨;没有厨房里传来的泡面味;
更没有那个万年不变的黑色身影,像一坨懒洋洋的烂泥一样占据着我家里最舒服的位置。
什么都没有。
客厅的窗帘拉着,只透进一丝昏暗的光线。
灰尘在光柱中浮动,茶几上,放着一个空的二锅头酒瓶,旁边还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我走过去,拿起那张纸条,上面是南良龙飞凤舞的字迹,潦草得像是用鸡爪子刨出来的。
“房租交了,滚回来的时候,记得买两瓶好的。”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就像他随手写下的一个备忘录。
我的手指开始发抖,那张轻飘飘的纸条,此刻却重逾千斤。
我几乎拿不住它,视线开始模糊,不是因为悲伤,而是一种生理性的,无法抑制的反应。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狠狠地拧了一圈,痛得我无法呼吸。
我踉跄着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这是他最喜欢躺的位置,沙发的一个角落甚至被他躺出了一个微微凹陷的形状。
我把脸埋进沙发靠垫里,鼻腔里还能闻到一些若有若无,属于他身上劣质酒气的味道。
那味道,淡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所有紧绷的防线。
我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像一只受伤后回到巢穴,却发现巢穴已经空了的野兽。
周围太安静了。
安静到我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响;能听到窗外一片树叶飘落的轨迹;
这死一般的寂静,比任何鬼哭狼嚎都更让我恐惧。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南良的脸。
他怼天怼地的样子,他喝醉了耍酒疯的样子,他一边骂我废物一边把邪祟骨灰都扬了的样子。
还有最后,他看着我,平静地说“别他妈学我”的样子。
一幕一幕,清晰得如同刚刚。
我猛地睁开眼,盯着昏暗的房间。
空无一人。
我赢了!我活下来了。
可我的世界,好像随着那个混蛋一起,被永远地封印在了那片荒芜的土地上。
留给我的,只有这一间死寂的屋子,和无边无际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