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之后,队里的掌鞭刘大炮,抓住一切机会,到处跟人吹嘘自己遇见了牛神的神奇经历。特别是牛神对他尽心尽力喂养队里两头牛所付出的辛劳,给予了大力的褒奖。
自从得了牛神的点化,告诉他到牛食槽上睡可以快速恢复体力之后,他明显感觉自己每天都精神抖搂,有用不完的劲儿似的。
更重要的是,他每次都会强调:福缘太浅的人,是遇不到神仙的。
刘大炮嘴里没边儿,大伙儿早就习惯了。谁也说不清他突然间又发啥癔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听了个乐子而已。
刘大炮妻子早丧,留下俩儿子一个闺女。
俩儿子都成了家,老大家又给他生了个大孙子,比汤圆儿小一岁。刘大炮自然是稀罕的要命,起了个名字叫刘高楼,寓意孙子将来一定会大富大贵,要住高楼。
庄稼人,就连愿望都那么的实诚直接。
刘高楼生来长了一副实诚相,但同时却也长了一张不靠谱的嘴。四五岁的孩子,动不动一张口就天上地下五粗六大的往一块儿堆儿胡扯。最缺德的是,再配合上那张实诚的小脸儿,总让人一时难辨真假。
有一回他妈正做饭的当口,忽然听见外面拨浪鼓响,就招呼他出去问问货郎,看今天有没有带大红颜色的线来?
刘高楼应声跑了出去,不大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跟他妈学了一遍道,‘货郎说了,金线银线黑白线,青红灰绿各种线’。
他妈一听,忙掏了一毛钱给他,让他去买一卷回来。刘高楼接了钱,便转身又跑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饭也做好了,还不见他回来,他妈跟出来一瞧,见换糖人儿的摊子摆在那儿,围着一堆小孩儿。这家伙蹲在旁边墙角那儿,眯着小眼睛伸着舌头正美滋滋地舔着手里的糖人儿……
原来那会儿拨浪鼓响,来的不是货郎挑子,而是换糖人儿的。
挨打是肯定的。
他妈一边抽他,一边又问他那一套一套的词儿是谁教他的?他哭得跟杀猪似的,情急之下便缺德地伸出手指,指向了那个换糖人儿的。
他妈也坚信自己儿子一定是受了他人蛊惑,又一边咧着嘴阴阳怪气地骂换糖人儿的缺德,摇着拨浪鼓冒充货郎挑子;一边大耳刮子抽刘高楼,连带着骂他老刘家,前有个说话不着边际的老公公‘刘大炮’,现在又出个说瞎话不眨眼不脸红的‘刘二炮’。
泼妇骂人要是狠起来,不分内外。
打那儿以后,刘高楼的本名就不重要了。
因为后来的几十年,都叫他“刘二炮”。不管怎样,也算是顺利接了‘祖业’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刘二炮他妈不分缘由骂那一回刺激到了,反正打那儿以后,换糖人儿的再来,不再摇拨浪鼓,而改成打铜镲了——就是《西游记》里小雷音寺黄眉老怪扣住孙猴子那个玩意儿,学名叫金铙,俗称铜铙,铜镲。
打从旧社会过来,大多都是文盲。
文盲好像永远都可以张口就骂人似的——因为没地方,也没人,能把道理跟他们说通。
他们的等级区别,不过是看谁的一口气更长,谁的词儿更脏更狠,谁的口水能飞得更远而已。
村子里当然也有读过书的,读书最多的,是孙忠良。
孙忠良这个名字是后改的。他爷旧社会是地主,他爹当兵又跟了国民党,后来撇下一家人,据说跟着老蒋跑到台湾去了。
老太太领着俩儿子,又戴着这两顶帽子,政府上虽然不找茬没压力,但架不住周围人的眼光蔑斜,于是给俩儿子都改了名字,一个叫忠良,一个叫忠心,用以表示跟旧有的一切一刀两断的决心。
那年头识字的本就不多,孙忠良却是正经八百上过学读过书的少数人,一生都活在各种礼制规矩里,斯文,但却僵化的那种。
孙忠良有仨儿子。
老大孙自省,老二孙自华,老三孙自宽。
这仨儿子,也是各有特色:老大温良懦弱;老二奸滑狡诈;至于老三孙自宽,只比汤圆儿大一岁,除了总是喜欢想方设法地抠掉家里木柜上的铜把手拿去换糖人儿之外,倒也没有其他大的毛病。也是弟兄三人当中,孙忠良认为头脑最灵活,最有读书天赋的一个。
汤圆儿也从小就觉得,不管任何为难的事,孙自宽只要一转眼珠子,就都能解决了。他脑子里的主意,好像永远都用不完似的。
吕长在就不行了。
他连说话都费劲,是个结巴。但他好像永远也用不着动脑子——因为他爹就是新上任的村长,吕劳五。
他爷是以前的村长。
以后,他也会是村长。
汤圆儿跟刘二炮平辈;孙自宽跟汤圆儿的爷爷一辈;吕长在又跟汤圆儿他爹一辈。
虽然这些辈分说起来挺复杂的,但在他们四个看来,很简单。因为他们从来不按照辈分叫,多姓杂居,叫得应就行了。
全村像汤圆儿这个年龄上下的,有几十号。但所有这些人中,他们四个是最铁的。
铁到刘二炮从不轻易‘崩’他们仨。
铁到孙自宽每一次‘盗窃计划’都会先跟他们仨说细节。
铁到汤圆儿从不像别人一样叫吕长在‘结嗑儿’的外号。
铁到吕长在结结巴巴地撺掇着要学古人,在瓜地里“结拜”。
天上那堆巧云‘变脸儿’的时候,也是瓜熟的时候。
黄有福懂掐秧会种瓜,种的西瓜总是又大又甜。更重要的是他老是在西瓜地里留出一小片地来,专种各类甜瓜:‘苹果瓜’圆香白甜,‘老面头’花糯省牙,长菜瓜虽然不甜,但胜在又大又脆,暑天凉拌,下饭那是一绝。
地头的梧桐树下,几根木头棍子搭个三角架,盖上麦秸帘子和破塑料布,里面放张破木床,美其名曰,瓜庵儿。一把老蒲扇,满棚汗臭味儿,绿头苍蝇都不用喊,准时准点儿到。
比绿头苍蝇来得更及时的,自然是他们四个。
人就这样,什么聪明伶俐憨傻痴呆,肚子饿了,嘴里馋了,那股子机灵劲儿,自然也就憋上来了。
单瞅着晌午饭后容易犯困的当口,殷勤地给老头儿挠痒掏耳捶肩揉腿,把他舒舒服服地送进梦乡,但凡听见鼾声一起,四个人的下地狂欢,也就拉开了帷幕……
管他啥瓜,生了熟了的,只要看着顺眼,都是我们的——合格的吃瓜群众,无论生熟,只顾痛快。
等吃饱了,四个人头东脚西地躺成一排,看天边的巧云翻滚变化,千奇百怪。
看着聊着,就说到了“结拜”的事儿——吕长在说,我看的小人书上就那么写,有个地方叫山东,那块儿有几个人,一块儿吃一块儿喝,不是一个姓,却跟亲兄弟一样,磕了头,以后打架翻脸都不分开,那就叫‘结拜’。我觉得,咱们也得结拜。
孙自宽瞪着天上撇撇嘴,啥山东?那是山西!你懂个球,那是梁山好汉,我爹有本书,全说的这个结拜!得有酒有肉,还得烧香才行。
四个人一计较,也都觉得确实应该隆重些——只不过,要光说这清香三柱嘛,还能到那个半倒不倒的关爷庙的破香炉里扒拉几根来应付下,可这酒肉,犯难。
吕长在神秘一笑,说,肉,肉肉,没有。酒,酒酒酒酒嘛,我有。说完,爬起来跑了。
刘二炮也起身跑去关爷庙找香,不大一会儿,俩人都回来了。
说是香,也就三根长短不一黑不溜秋,烧得只剩下个头的棍子。大人们说,这些年,不让烧香拜神,都是偷偷的烧,关爷庙的香火,也明面上断了好些年了。
吕长在挺着肚子,伸手在红背心下摸出一个绿色的瓶子来,一脸神秘地结巴着道:“这个,叫,叫叫叫‘啤酒’。现在最时兴的!家里来客人了,我爹就喝喝喝,喝这个,嘿嘿,我摸了一瓶,够咱们喝了。”
“屁酒??!那是不是对着瓶口多放几个屁,捂着捂着,就成酒了??嘿嘿。”
“哈哈哈……”
地上插上三根香,四个人跪着,孙自宽咬开瓶盖,尝了一口,说像是尿。
几个人轮番尝了尝,虽然也都觉得确实像是尿,但贵在形式,也就不计较了。
都觉得天旋地转,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劲儿。
胡乱说了几句要生要死的话,磕了头,把一瓶喝着像尿的酒,几轮下去还没来得及见底儿,就全撂倒了……
瓜地里,一下子清净了不少。
这世上的很多事儿,可能大抵也都如此:当时走的是形式,过后,却都成了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