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直到听到女儿那边的房间传来开门声,正想走出去看,却看到女儿已经走到这里来了。
像是迎接女儿一样从那里站起来,黑暗中看着女儿从自己身边走过。
女儿丝毫没有开灯的意图,她摸着黑走到书桌那里坐了下来。
现在女儿就在自己的身侧,几乎伸手就可触及。
女儿呆呆坐在那里,黑暗中看着女儿在茫然扫视着眼前的一切。在她前面就是自己的那台笔记本电脑,女儿是能打开这台笔记本电脑的。这台笔记本电脑设了密码,只有自己和女儿两个人才能打开。
但女儿并没有打开它的意图,她一直呆坐着,看不出她接下去要干嘛。
为了能把女儿看得更清楚点,转身走到桌子对面,从那里细细打量女儿。
昏暗中一张看不到任何表情的脸,只不过两三天没见,女儿的脸似乎已经有了陌生的变化。
想起来这个书房近两年其实偶尔会和女儿短暂的共处,自己就坐在女儿现在坐的电脑前,而女儿则是靠在旁边那把靠椅上。
这种短暂的共处一般都是女儿主动跑来找自己聊天的,一个兴致勃勃地说,一个漫不经心地听。
要是能再重温这样的场景就好了,要是能再看到这样的笑脸就好了。
可惜一切已毫无可能。
后来女儿终于起来,她走到书架那里打开上方的那个台灯。
女儿在自己刚刚坐过的那把靠椅上坐了下来,女儿被上方台灯照射下来的那团黄色暖光笼罩着,女儿把旁边的那本书拿过来看了起来。
终于看清那是波伏娃的《人,都是要死的》。
显然是一想就能明白的事,显然是这本书的书名吸引了女儿,特别是在她经历了这几天的事情后,这样的一本书显然很容易就吸引了她。
但相信她很快就会发现,这本书其实跟她预期的完全不一样,书名根本是一种误导。这本书其实讲的是一个永远都不会死的人,一个跨越了无数个年代的永生人。
然后又觉得这本书其实现在是最适合她不过了,通过这本书也许她就能体会到眼下所经历的一切其实只不过是过眼云烟。
一个永远不会死的人其实根本没多少人生乐趣可言,他反而可能是最痛苦的人。
一次次的爱与被爱。
一次次的得到,然后又一次次无可挽回的失去。
任何所能拥有的感情对他来说都是短暂的,最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失去。
完全不平等的生命长度根本换不来平等的爱。
一人永生人和只有几十年人生的普通人怎么可能建立起平等的爱呢?
所以对一个永生人而言,任何的感情都只不过是一个恶毒的玩笑,一个不断重复的恶毒玩笑。
站在那里一直看着正在看书的女儿,后来走过去站到她的身旁跟着她一起看了起来。
看着女儿用手指一页页地翻动着书,能感觉到她显然是被这本书吸引住了。
很快想到眼前的这些书也许真的已经有了可用之处,这些好几次都想处理掉而最终并没有处理掉的书。
过了很长时间,女儿终于把书合上,她默默地坐在那里,时不时扭头扫视着这个小小的书房。
后来女儿终于把书放好起身走了出去,跟着女儿一起向她自己的房间走去。
一度想跟着她走进去,但最后还是没有进去。
突然觉得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后来又回到书房,一直坐在那把靠椅上,女儿刚才就在这里坐过。
就这样一直到终于听到外面传来开门关门声,显然是W回来了。
从书房出来,看见站在进门处的W手机贴着脸还在讲着电话,似乎永远有讲不完的电话一样。
一度十分讨厌她这个样子,那些没完没了的电话。
后来讨厌变成反感,接着又变成厌恶。
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不过是两个本来就很难生活在一起的人结果却阴差阳错地生活在了一起,而且一过就是几十年。
这又是谁的错呢?
也许谁都没有错,也许两个人都错了。
一切都开始得太过仓促,一切在一开始都欠缺审视。
其实后来还是有机会重新审视这种关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都没有这样做。
只要有一个人早点改变主意,只要有一个人早点另作决定,一切都不会是后来这个样子了。
但却谁都没有这样做。
是勇气不够吗,恐怕也未必。
后来这样的关系就像一张越织越紧密的网,再也撕扯不开。
后来就麻木地任由其发展,完全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
两个人慢慢都不抱希望尝试去改变,一切都变成了心照不宣,一切都只不过仅仅是因为女儿才勉强维系着罢了。
看着W一边打电话一边走向卧室,也跟着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已经很久没有进来过了,感觉完全陌生的一个房间。
看着W靠着床背躺下来,还在不停讲着电话。
一副往日的模样,再正常不过的模样。
走到窗口,站在那里,背对着看着窗外。
黑暗中的城市,各种各样亮着的灯,那些被灯光点亮的房间此刻不知正上演着什么样的故事。
W终于挂断了电话,她打开灯从床上起身走了过来,她把这边的窗帘拉起来后又转身穿过房间到另一头的卫生间去。卫生间里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
房门在W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关上,现在想要出去显然已经不可能。
这根本就没什么关系,这次进来本来就作好了长时间呆在这里的准备。
很快看到W从卫生间出来,已经换上了睡觉的衣服。
看着她再次躺回床上,看着她再次拿起手机,看着那张被手机惨白的屏幕光和一旁台灯昏黄的暖光照亮的脸,突然想到已经很久都没这么长时间看过她的脸了。
那个手机终于被放好,那个台灯终于被关掉。
房间里终于变成完全一片漆黑。
现在又与她共处一室了,想不起来上一次两人共处一室已经是多久前的事情了。
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到了窗口那里,以前的那些事情一直在脑海中浮现。
虽然知道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但此刻显然也没什么其它的事情可想了。
已经想不起来两人如此不堪的关系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能够确定的是应该很早就这样了,甚至在女儿还没出生之前就已经有了这种迹象了。
到后来甚至连自己都震惊于这种旷日持续的不堪关系竟会慢慢把自己根本不为所知的最恶劣的一面给完全激发出来,一直以为自己从来都不可能会变成那样一种人,一直以为自己无论对谁都不可能会有那样一种态度。
从来都没想到自己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
但事实是很多时候自己所表现出来的完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完全就是这样的一种态度。
一段关系不能让一个人变好,就有可能让一个人变糟。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到W平缓的呼吸声响起,显然她已经睡着了。
走过去站在她一侧的床沿,一度也想过要不要坐到床沿上去,但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
昏暗中俯视着这张熟睡中的脸,有那么一刻竟不可思议地觉得眼前的这张脸竟是如此的陌生。
不知该说些什么,本来是想好了很多话要说的。
但真正面对的时候,一切的言语又混作一团。那些组织了很多次自认为已经十分恰当的话,好像突然间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于是又在房间里走动起来,后来又再次回到床边,背靠着床沿在W的一侧坐了下来。
在静默中等待,在静默中酝酿。
后来自然就说了起来,像是黑暗中的独语,又像是在跟一个陌生人倾述。一切似乎慢慢变得容易起来,那些早已组织过好几遍的话语十分顺利的就从口中自然而出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到终于觉得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完了,终于觉得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说的东西了。
记得以前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吵架之后或者连续数日的冷战之后,也曾有过许多次这种像是推心置腹一样的交谈。
但往往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后两人的关系就会再度变得恶劣,一切又开始重演。
次数多了,这样的交谈就慢慢变得越来越少,直到后来两人都完全放弃这种尝试。
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之态从那里起来,再次凑近了看那张熟睡中的脸。
完全是平静的注视,既不陌生,也不反感。
然后再次走到窗口那里,厚重的窗帘遮挡着,根本看不到外面。
那里也有一把靠椅,上面堆满了衣物,但还是在那里坐了下来。
很快就闭上了眼睛,黑暗中听着W的呼吸声。
睡眠是不会有的,只是想让自己进入一种静默的状态。
一切都结束了,现在终于真正到了可以离开的时候了。
但是又能去哪里呢?
任何地方都没有意义,只不过是虚度时间而已。
一切都已真正结束,一切也都不再会有任何的期待。
接下去能做的唯有等待那最后一刻的到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到床的那边传来响动,像是熟睡中的W翻了个身。
但很快的,手机的屏幕在那头亮起。
W显然是醒了,她已经把手机拿在手上了,她已经打开了一旁的床头灯。
她的脸看上去已经是完全清醒的了,她把身体向上挪动了点,然后靠着床背看起了手机。
但也只是看了一会而已,很快她又把手机放下,开始一脸茫然地扫视这个昏暗的房间。
最终,她从床上起来,拿起手机开门走出了房间。
跟着她一直走到客厅,看着她靠在沙发上躺下来。
外面的天色还是一片漆黑,墙上的挂钟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半。
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来,与W之间大概隔了两个人的距离。
看着她靠在那里又摆弄起了手机。
过了一会后她又把手机放在一旁,然后身体往下挪动了点。
很快她就闭上了眼睛,似乎是打算睡在这里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W躺在那里一直没动,似乎真的睡着了。
于是又站起来,在房子里四下走动着,像是在跟每一个地方作最后的告别。
最后再次回到沙发在原来的地方坐下,闭上眼睛任由思绪游荡,一直到听到外面响起阵阵鸟鸣声。
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夜晚显然很快就会过去,黎明即将到来。
起身走到窗边,客厅的窗帘一直都是拉开的,可以看到窗外的世界。
外面还是黑沉沉的,只有亮着的路灯,对面那幢楼的窗户没有一个是亮着灯的。
没过多久,黑暗慢慢褪淡下去,开始显现出一片灰蒙蒙来。随着那不断增强的明度,天际边慢慢开始泛白,到后来终于涌现出来大片的红晕。
城市再次苏醒。
又是新的一天,也是自己在这里的最后一天。
终于要彻底告别这个地方了。
当照射进来的阳光在对面的墙上投射下一大片光亮后没多久,W醒了过来。
她先是呆呆靠着沙发躺了会,但脸上明显已经睡意全无。
很快她从沙发上起来,她穿过客厅走入厨房,显然是去弄早饭了。
没过多久,女儿房间的门打开,女儿从里面走了出来。
女儿已经穿上了学校的校服,显然是准备去上学了。
女儿从卫生间洗漱完毕出来后就在餐桌那里坐了下来,桌上已经有W准备好的早餐了。
母女俩坐在那里开始吃起了早饭,女儿一直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期间W询问女儿要不要再跟老师请几天假。
但女儿根本毫无反应,她只是低着头默默吃着眼前的东西。
过了一会后W放在一旁的手机响了起来,W拿着手机到另一头的窗口那边去接电话。
当W背对着站在那里用那种与平常无异的语态和电话那头的人讲着工作上的事情时,看到女儿突然间转过头去看了她一眼。
完全是一种异样的眼神,从来不曾在女儿身上见过的眼神,那眼神冰冷而又陌生。
瞬间就明白了这种眼神所包含的全部意义。
心里瞬间像是被攥紧了一样剧痛起来,但又根本做不了什么。
完全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痛楚感。
能理解女儿这样的反应,但根本理解不了这样的反应居然会出现在十六岁的女儿身上。
根本无力改变,只能任其发展。
时间总会淡化这一切,女儿总会慢慢理解这一切。
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女儿的注视也就那么几秒而已,她很快回过头来收拾好碗筷走入厨房,接着马上又从厨房出来去了她自己的房间。
片刻之后女儿已经拿着书包走了出来。
W还是站在那里打电话,她转过头来对女儿说好了是吗?
女儿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任何的表示,她拎着书包径直向门边走去。
W很快挂了电话进房间去拿东西,又很快走了出来。
跟着她们走出房子,跟着她们进入电梯。
在电梯里默默面对着默默站立的她们。
然后又跟着她们从电梯出来,看着她们坐进车子,目送着那辆车子缓缓驶离。
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就是最后的告别了。
最后从地下车库走上来到小区的地面。
耀眼的阳光,但一点也感觉不到阳光的热度。
绕着小区又走了一圈,像是在作最后的告别。
最后走出小区,站在小区的大门外。
在那里最后一次回头看自己的那幢房子。
然后漫无目的地向着前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