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丙字号狱区那间潮湿的值房，外界的天光被高墙滤得只剩下一种恒久的、沉闷的灰白。方寒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乙字号排污渠旁的所见所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头。
那不仅仅是蔓延，更像是一种有组织的侵蚀和转化。污染通过网络般的痕迹汲取力量，甚至能利用物质载体（如水流）进行扩散。铁背妖熊那庞大而痛苦的生命气息被紧紧缠绕的景象，尤其令人心悸。
镇妖司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也更浑。
他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从头淋下。刺骨的寒意让他因过度集中感知而有些疲惫的精神微微一振。水珠顺着他的发梢、脸颊滑落，滴在潮湿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不能再等了。被动观察已经无法满足需求，他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这污染的“本质”。只有理解了它，才可能找到应对，甚至利用的方法——如果《万相玄典》的“解析万物本源”并非虚言的话。
风险极高。贸然解析未知存在，尤其是这种充满污秽与不祥之气的存在，反噬的可能性极大。但机遇同样诱人。一种能引动玄典异动的新型本源，其价值难以估量。
他需要样本。一个足够微弱、处于可控范围内的污染样本。
思绪落回丙字号狱本身。哪里能找到这样的样本？食尸猹已死，其体内的污染似乎也随着宿主的死亡而消散大半。“影傀”牢房的污染虽然密集，但那里是核心区域，过于危险，而且那团阴影本身的状态也极不稳定。
他的目光，落在了昨日清理食秽虫尸体时，擦拭过地面后扔掉的那块破布上。破布被随意丢弃在墙角的竹筐里，与其他垃圾混在一起。
或许……还有残留？
他走过去，将竹筐里的东西小心地倒在地面上。大多是些灰尘、食物残渣（主要是硬馍碎屑）、以及一些清理工具上掉下来的碎布条。他屏住呼吸，仔细翻检着。
终于，在靠近那块擦拭过食秽虫液体的破布边缘，他注意到了一小片几乎与周围污渍融为一体的、极其微小的暗红色斑点，只有芝麻粒大小。它没有任何能量波动散发出来，仿佛只是普通的污垢。
但《万相玄典》的力量，却对此产生了一丝微不可查的、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牵动般的“涟漪”。
就是它了！
方寒小心地用指甲，连带着那一小块布纤维，将这颗微小的斑点刮取下来，放在一张干净的、准备用来绘制符箓的劣质黄符纸上。他不敢用手直接触碰。
他将符纸放在桌子中央，自己则退后两步，在距离桌子三尺远的地方盘膝坐下。这个距离，进可攻退可守，万一发生意外，也有一定的反应时间。
调整呼吸，让心神沉静下来。前世在方寸山枯坐藏经阁磨砺出的定力，此刻发挥了作用。他摒弃杂念，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体内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万相玄典》之力，分出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能量流，如同最精巧的探针，缓缓地向桌上那粒微小斑点探去。
这个过程必须极度谨慎，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力量稍大，可能直接引爆或摧毁这脆弱的样本；力量稍弱，则无法穿透其外层伪装，触及核心。
当那缕细微的能量流终于接触到斑点的瞬间——
“嗡！”
方寒的脑海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并非物理上的冲击，而是一种精神层面上的、纯粹由污秽、混乱、堕落、饥渴等负面意念汇聚而成的洪流，顺着那缕能量流，疯狂地反向冲击他的意识！
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象：堆积如山的腐烂尸体，流淌着粘稠的、暗红色的脓液；无数扭曲的、不可名状的微小生物在脓液中翻滚、嘶鸣；一种对一切生命与秩序的、最原始的憎恶与吞噬欲望，如同潮水般涌来，要将他同化，将他拉入那永恒的、污秽的深渊！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这还仅仅是一粒微不足道的样本！其内部蕴含的负面信息，竟然如此庞大而狂暴！
《万相玄典》的力量自主地加速运转，不再是细微的探针，而是化作一道微型的、无形的漩涡，死死抵住那股负面意念的冲击，并开始强行解析、剥离其构成。
解析的过程，如同在消化一块满是剧毒和尖刺的硬骨头。痛苦、恶心、眩晕感不断袭来。方寒紧守心神最后一点清明，如同暴风雨中颠簸小舟上的灯塔看守，牢牢锁定着《万相玄典》的运转。
时间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那狂暴的负面洪流终于开始减弱，仿佛被《万相玄典》的漩涡一点点磨碎、分解。一些破碎的、扭曲的、关于这种污染本源的信息碎片，开始反馈到方寒的认知中：
【…基底构成：高度凝聚的尸骸怨念…混合未知深渊气息…】
【…特性：强侵蚀性…同化生命能量…扭曲物质结构…畏惧纯阳/净化类力量…但具备极强适应性…】
【…存在微弱集群意识…倾向于依附强大生命体或能量源…】
【…可被《万相玄典》初级解析…解析度：不足百分之一…】
【…警告：本源层级极高…深度解析存在巨大风险…】
【…获取微量无序本源碎片…可尝试引导转化…】
当最后一丝负面意念被磨灭，那粒暗红色斑点也在符纸上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方寒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刚刚从水底挣脱出来。浑身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
头脑依旧有些胀痛，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特的“饱腹感”从灵魂深处传来。并非身体上的饱足，而是某种更为本质的东西，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补充。
他成功解析了那粒样本，虽然获取的信息支离破碎，但确认了几点关键：这污染源自“深渊”，具备意识和适应性，畏惧纯阳净化之力，并且……《万相玄典》确实能“吞噬”它，转化为某种无序的本源碎片，尽管过程极其凶险。
他尝试引导那丝新获取的、充满混乱意味的本源碎片。指尖，一缕比萤火还要暗淡的、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暗红色的微光，极其不稳定地闪烁了一下，随即溃散。
失败了。这股力量太混乱，以他目前对《万相玄典》的掌控程度，还无法有效利用。
但他并不气馁。至少证明了一条可行的路。一条遍布荆棘，却可能通往未知高度的险路。
休息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感觉精神和体力都恢复了一些，方寒才缓缓站起身。他走到桌边，看着那张空空如也的黄符纸，沉默了片刻。
然后将符纸揉成一团，连同地上那堆垃圾，仔细地重新扫进竹筐。他打开值房的门，将竹筐放在门外，自然会有杂役定时收走。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和饥饿感袭来。看看窗外天色，已是傍晚。
他拿起自己的饭盆，走向镇妖司底层人员专用的食堂。
食堂里人头攒动，弥漫着食物（如果那能称之为食物的话）的味道和嘈杂的喧哗声。狱卒、杂役、低阶兵丁们聚在一起，边吃边聊，发泄着一天的疲惫和压抑。
方寒默默地打了自己的那份饭——依旧是稀粥、黑面馍和一小撮咸菜，找了个角落安静的位置坐下，慢慢地吃着。
隔壁桌，几个相熟的狱卒正在高声谈论着什么。
“听说了吗？乙字号那边今天不太平！”
“怎么了？又有大妖闹事？”
“不是，比那个邪门！说是好几只关押已久的妖兽，今天都莫名蔫了，像是被抽干了精力似的。王医师带着人忙活了一下午，屁都没查出来！”
“真是怪事年年有……诶，你们丙字号最近没事吧？”
一个丙字号的狱卒灌了口稀粥，含糊道：“能有什么事？老样子呗。就是前几天死了只食尸猹，哦对了，最深處那团黑乎乎的‘影傀’，好像快散没了……”
方寒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啃着黑面馍，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就在这时，食堂负责打饭的一个胖厨子，端着一大盆刚刚蒸好的、冒着微弱热气的黑面馍从后厨走出来，重重地放在取餐台上，对着喧闹的人群吼了一嗓子：
“都安静点！新出笼的馍，还是老规矩——先到先得，后到的自己啃昨天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