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云九弦长剑出鞘,一道青碧色的剑意横扫而出,在剑府弟子周身织成半透明的护罩。
他回头看了眼阵型稳固的弟子们,转身朝着灰斗篷女子疾掠而去。
“碧君。”
他落地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进静水。
灰斗篷女子握着邪线的指尖猛地一颤,兜帽下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九弦……”她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与记忆中那个笑靥明媚的少女判若两人。
云九弦心头一紧,往前走了两步,目光穿透兜帽的阴影,落在她苍白的下颌上:“我来接你了。跟我回去,我们成亲。”
“回去?”
水碧君突然低笑起来,笑声里裹着化不开的悲凉,“回哪里去?回那个把我当货物一样,和幻樱国做交易的水家?还是回你剑府,被人戳脊梁骨?”
“碧君……”云九弦的声音哽在喉头,看着她兜帽下那半张被阴影遮住的脸,心脏像被一只手攥得生疼。
水碧君却忽然抬了抬下巴,声音里淬着冰:“你以为父亲的死真是意外?”她指尖的邪线因用力而绷得笔直,“他殉国后,我在水鹤年书房的暗格里找到半封密信,写的全是他与其他长老和幻樱国密使的交易——父亲的行军路线、布防图,全是他们这帮王八蛋泄露出去的!”
她攥紧了拳头,声音陡然发颤,“我想把证据交给仙宫,却被水鹤年提前察觉。他毁了证据,把我锁进地牢,一锁就是半年。”
说到这里,她忽然低低地笑了,笑声里裹着浓重的嘲讽:“你猜水家其他人在做什么?他们看见了,都看见了。可谁也不敢吱声——毕竟水鹤年手握族权,谁愿为一个‘将死’的孤女,得罪未来的家主?”
“他们就那么看着我被拖进地牢,看着守卫克扣我的吃食,看着我被铁链锁得遍体鳞伤……”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了三年的嘶吼。
“....后来……”
水碧君深吸一口气,像是揭开了结痂的伤口:“后来他为了向幻樱国‘表诚意’,亲手把我打包送给了那帮畜生……”
后面的话她没说,却也让云九弦直到眼前的女子所经历的一切,那些没说出口的苦难,比任何控诉都更让人窒息。
“我如今这样……”水碧君低低地笑了,笑声里全是自嘲,“残花败柳,连自己都觉得肮脏,怎么配得上你这剑府上仙?”
“不是的!碧君!”
云九弦猛地上前一步,眼眶通红,泪水顺着脸颊滚落,“是我不好,是我这三年太蠢,被水家蒙在鼓里,没能早点发现……都怪我!”他抓住她的手腕,掌心滚烫,“跟我走,求你了。师弟已经向女帝请了圣旨,陛下不仅赐婚,还把帝女的‘夜光白’都牵来了,说要让你风风光光嫁入剑府……我们回去,我会用一辈子补偿你,好不好?”
水碧君的手腕微微颤抖,兜帽下的目光掠过他通红的眼,那点被压抑的动容像火星一样窜起来,却又被她狠狠按灭。
“补偿?”她猛地抽回手,动作带着决绝的狠厉,“你想怎么补偿?对着我这副身子说爱我?还是让剑府上下都来看你的新娘是个……”
话音未落,她猛地扯开了衣襟。
粗布衣衫滑落的瞬间,云九弦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她的脖颈上缝着狼的毛皮,手臂上嵌着鳞甲,心口处甚至能看到一截暴露在外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兽骨,那些缝合的线迹像蜈蚣一样爬满全身,与残存的雪白肌肤形成刺目的对比。
“你看啊……”
水碧君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展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件,“这就是你要娶的人。被他们当成玩物,被他们拆了又补,缝了又换……
她抬手,缓缓摘下兜帽。
云九弦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张脸,一半还残留着昔日的轮廓——眉骨清隽,眼尾微扬,依稀能看出当年笑靥明媚的模样;可另一半,却像是被强酸腐蚀过的朽木,皮肤溃烂成暗红色的褶皱,眼眶塌陷,露出半颗泛着浑浊绿光的兽瞳,几道狰狞的疤痕从耳根爬过鼻梁,将“人”与“怪物”的界限撕得支离破碎。
“我现在就是个怪物,是用无数兽皮、兽骨拼起来的傀儡。”
”水碧君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他们玩腻了,就把我丢进他们的实验室。你看——”
她赤着身站在暮色里,周身早已没有一寸完整的肌肤。
指尖划过锁骨处一块暗褐色的鳞甲,那鳞片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痂:“这是他们剥了玄水兽的皮,硬生生缝在我身上的。”
她抬手抚过脸颊,半张溃烂的皮肉下,露出几枚森白的兽齿,与原本的牙床狰狞地嵌在一起:“还有这里,他们觉得我的脸‘不够有趣’,就敲掉了我半口牙,换上了食人蚁后嘴里的利齿……”
山风掀起她散乱的发丝,露出遍布全身的缝合线——
“你看啊,九弦。”
她张开双臂,像一尊被打碎又胡乱拼起来的雕像,唯一完好的那只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这就是他们给我的‘新身子’。毒蝎啃过的肉,百足虫钻过的洞,魔兽的筋骨拼起来的四肢……还有这张连鬼都怕的脸。”
她忽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山道上回荡,比魔兽的咆哮更让人毛骨悚然:“现在看清楚了吗?这样的我,你还要娶吗?”
云九弦的脚步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就是这半步,彻底碾碎了水碧君眼中最后一点微光。
她突然爆发出更为凄厉的狂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连你也嫌弃我了!觉得我脏了、残了、配不上你这高高在上的剑府上仙了!”
“不是的,碧君,我……”
云九弦想解释,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一般发不出声音。
他刚才那一下后退,并非嫌弃,而是被这触目惊心的伤痕震得慌了神,可此刻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都不要我了……”
水碧君的兽瞳里燃起疯狂的光,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敛去,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
“那我也谁都不要了!”
她飞身而起,指尖的邪线骤然暴涨,身后的魔兽群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墨绿色的洪流再次朝着水家山门涌去。
云九弦望着她决绝的背影,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咳出了鲜血,咳得眼泪都涌了出来。他痛恨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到她身边,为什么让她承受了这么多……可这份迟来的醒悟,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已经轻得像一阵风了。
山风卷起血腥味,吹得他青衫猎猎作响。
远处,逸尘与莫归途的剑气魔气还在碰撞,水家的哀嚎与魔兽的嘶吼交织成一片炼狱。
可云九弦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崩塌了。
“妖女!竟敢屠戮族人,今日定要将你就地伏法!”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苍老的怒吼撕裂了云九弦的死寂。
云九弦猛地抬头,只见水家四位长老踏着阵旗掠至半空,手中法诀交织,一道道淡金色的结界骤然落下,将刚冲到山门前的水碧君死死罩在其中。
“碧君!”
云九弦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朝着结界冲去。
“九弦?!”
水碧君浑身是伤,正被符文灼烧得痛苦蜷缩,见他闯入阵中,那只完好的眼睛骤然睁大,“你疯了!快出去!”
云九弦却不管不顾,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挣脱束缚,从身后死死抱住了她。
滚烫的泪水砸在她布满鳞片的后颈上,声音哽咽得不成调:“我要你……碧君,我要你!从始至终,我要的只有你!”
水碧君浑身一僵,那些疯狂的、死寂的、早已冰封的心绪,在这句迟到的告白里轰然碎裂。
她猛地转过身,兽瞳里第一次涌出滚烫的泪,混合着墨绿色的血,滴落在云九弦的青衫上:“你这个傻子……你这个傻子……”
两人紧紧相拥的瞬间,结界上的符文骤然暴涨,金色的光芒如太阳般炽烈。
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阵法核心爆发出足以撕裂山峦的力量——
光芒散去时,结界寸寸碎裂。
那些疯狂的魔兽像是失去了操控,身体化作黑烟消散在风中。
山岗上只剩下两具紧紧相拥的尸体,云九弦的手臂依旧环着水碧君的腰,就算化作残骸,也不愿再次分离。
莫归途目光落在那对相拥的尸体上时,瞳孔极快地收缩了一瞬。
喉间溢出的轻笑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滞涩,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啧啧,看到了吗?”
他指尖点向那对尸体,对逸尘笑得残忍,“这就是人性的恶啊——你护着的情义,你求着的圆满,到头来不过是别人阵法里的一缕灰。”
逸尘僵在原地,瞳孔里倒映着那两具逐渐冰冷的躯体,耳边嗡嗡作响。
“师兄……”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握着璃尘剑的手剧烈颤抖。
“今天不陪你玩了。”
莫归途笑着扯开一道空间裂缝,“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这世间的‘有趣’,我再来找你玩啊,逸尘小友!哈哈哈!”
空间裂缝闭合的瞬间,逸尘疯了般朝着山岗冲去。
另一边,正在与残余魔兽抗衡的剑府弟子们突然发现,所有魔兽都化作黑烟消散了。
他们回头望去,恰好看到山岗上那两具相拥的尸体,以及疯冲过去的逸尘。
“师尊!”
少年们惊呼着追上去,看清那两具尸体的模样时,一个个红了眼眶。
逸尘跪在尸体旁,指尖颤抖地抚上云九弦冰冷的脸颊,他只觉气血翻涌,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帝婿,节哀。”
水鹤年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脸上挂着虚伪的悲戚,“那妖女已六亲不认,我等逼不得已才动用法阵,只是没想到……误伤了云仙长。此事我等定会向仙宫和剑府请罪,还请帝婿……”
逸尘猛地抬头,眼底猩红。
“噗嗤——”
璃尘剑划过一道流光,水鹤年的人头应声落地,滚烫的血溅了逸尘满身。
“众弟子听令!”
逸尘站起身,声音冷得像来自九幽,“封锁水家所有出路,一个不留!”
话音未落,他已化作一道雷光冲进水家长老群中。
万千剑魂瞬间齐发,所过之处,血光飞溅,惨叫连连。
那些方才操控阵法的长老,那些袖手旁观的水家人,那些用谎言和阴谋堆砌出这场悲剧的帮凶,都成了他剑下的亡魂。
这一夜,水家山脉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将青石板上的血迹烤得发黑,也映着逸尘那双燃着复仇之火的眼。
烽火之中,再无半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