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特殊教育中心”的清晨，不是被阳光或鸟鸣唤醒，而是被走廊深处传来，金属敲击铁门的刺耳噪音粗暴地撕裂。
那声音规律而冰冷，不带任何人类情感，只是纯粹的指令。
凌栖所在的307室铁门上的小窗被拉开，一双麻木的眼睛扫视一圈，确认他依旧保持着靠墙坐立的姿势。
随即一份装在铝制饭盒里，颜色可疑的流质食物被塞了进来，“哐当”一声落在水泥地上。没有言语，小窗再次关闭。
他没有去看那食物，甚至没有改变姿势。在这里，时间失去了意义，饥饿与饱腹感似乎也远离了他这具非人的躯壳。
几小时后，铁门被打开，两名穿着灰色制服和体型壮硕的“辅导员”站在门口，眼神警惕而空洞。
“出来……行为矫正课……”其中一人粗声命令，手里拿着一根黑色，像是缩短版警棍的橡胶棒，有节奏地轻敲着自己的掌心。
凌栖平静地站起身，走出囚室。走廊里已经站了七八个和他一样穿着灰色制服的“学员”，年龄从少年到青年不等。
他们大多低着头，眼神躲闪，身体微微颤抖，如同受惊的牲口。
只有一个剃着光头的少年，眼神桀骜，嘴角带着一丝淤青，挑衅地扫视着辅导员，但在橡胶棒无声的威胁下，也不得不低下头。
他们被驱赶着走向一栋独立的活动楼，楼内空旷，墙壁和地面都包裹着厚厚，肮脏的软垫。
空气中弥漫着汗液，消毒水和某种绝望的酸腐气味。这里是“行为矫正室”，一个用柔软包裹残酷的地方。
负责这堂课的，是中心的杨主任，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
但他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却像两口深井，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观察实验动物般的、纯粹的审视。
“早上好，各位学员……”杨主任的声音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但这笑意却比辅导员的怒吼更令人胆寒，“今天我们继续进行‘压力耐受与服从性训练’。
老规矩，坚持到最后，没有出现应激反应的人，可以获得额外的积分，兑换零食或额外的放风时间。”
他说话的同时，目光缓缓扫过队列，像是在清点待宰的羔羊
当他的目光落在凌栖身上时，微微停顿了一瞬，镜片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显然，他已经收到了关于这个“特殊新生”的简报。
训练开始……内容简单而重复，在辅导员的呵斥和推搡下，完成一系列无意义的蹲起、转身和靠墙站立。
动作必须标准，反应必须迅速。稍有迟疑，橡胶棒便会带着风声落在手臂、大腿或者后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个光头少年因为一个微小的反抗眼神，被额外加训了十分钟的“静立面壁”，在辅导员的近距离监视下，他的额头很快渗出了冷汗，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杨主任则背着手，在场内缓缓踱步，偶尔在白板夹上记录着什么。他像是在进行一项严谨的科学研究，记录着不同“样本”在压力下的崩溃阈值
他对惨叫和哭泣充耳不闻，甚至当一名学员因为极度恐惧而失禁时，他也只是微微皱眉，示意辅导员将人拖走清理，并在记录本上划下一个代表“不合格”的符号。
人性在这里被剥离了所有温情脉脉的外衣，只剩下最赤裸的控制与被控制，压迫与服从。
这些“辅导员”并非天生的恶徒，他们只是系统筛选和塑造出来的工具，用暴力和恐惧维持着这个封闭王国脆弱的秩序。
而杨主任，则是这个系统的设计师和执行者，他用知识和理性，将暴力包装成“治疗”，将折磨美化为“矫正”。
凌栖平静地完成着所有指令，他的动作精准得如同机器，没有丝毫误差，也……没有丝毫人类的屈辱或痛苦。
橡胶棒打在他身上，发出与其他学员无异的闷响，但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眼神依旧空洞，他甚至没有流一滴汗。
这种异常的“稳定”，很快引起了杨主任的注意。
训练间隙，杨主任走到凌栖面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凌栖，对吗？”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你的档案很有趣，育才中学的优等生，经历重大创伤后出现‘行为解离’……告诉我，你现在感觉如何？”
凌栖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杨主任。
杨主任不以为意，反而更近一步，几乎贴到凌栖面前，仔细观察着他的瞳孔。
他的皮肤纹理，仿佛在观察一个奇特的标本，“没有心率加速，没有瞳孔放大，没有汗液分泌……完美的生理隔绝，真是……完美的研究样本……”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狂热的兴奋，对他而言，凌栖不是一个需要帮助的病人，而是一个千载难逢，可以窥探人类心理极限与非正常状态的窗口。
他已经在思考如何调整“治疗方案”，施加更大的压力，看看这具完美的“躯壳”究竟能在何……以何种方式出现裂痕。
就在这时，杨主任别在白大褂口袋上的、一支精致的金属外壳钢笔，那锃亮的笔夹，毫无征兆地。
“咔”一声，齐根断裂，掉落在软垫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杨主任愣了一下，低头看去，“那断裂的切口光滑得诡异，不像断裂，更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瞬间“抹除”。
他脸上的温和笑容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裂纹，“他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凌栖……”
凌栖依旧平静地看着他，仿佛一切与他无关，杨主任捡起那截断裂的笔夹，在手中捏了捏，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清醒了一些。
他推了推眼镜，掩饰住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惊疑，重新挂上那副专业的面具。
“很好，继续保持……”他对着凌栖说道，语气听不出喜怒，然后转身走向其他学员。
但他握着那截断裂笔夹的手，指节微微有些发白。
训练继续进行，凌栖依旧完美地执行着每一个命令，如同一面绝对光滑的冰镜，映照出周围所有的暴力和恐惧，以及杨主任那隐藏在理性面具下，冰冷的探究欲。
他在这里，依旧不是囚徒，而是观察者，是试炼者。
他在观察这个系统如何运作，如何将人异化为非人，他在试炼这些“饲育者”的人性，究竟能黑暗到何种地步。
而那截断裂的笔夹，只是一个无声的警告，提醒着这位自信的“饲育者”，他所以为的“样本”。
或许正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反过来审视着他，以及他所代表，这套建立在痛苦之上的秩序。
凌栖的存在本身，正在成为这个“流放地”中，一个缓慢扩散，无法被“矫正”的变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