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这两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烫得陈默指尖一缩。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那张薄薄的勘探协议附页揉成一团，纸张上沾染的泥水与墨迹混在一起，瞬间模糊了那个熟悉又刺眼的名字。
周正，那个步步紧逼，试图用资本和权力将川南酒脉连根拔起的男人，他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秦九的遗物里？
这绝不是巧合。
一种比井底寒气更刺骨的冰冷，顺着陈默的脊椎攀爬而上，让他意识到，他们所面对的敌人，或许比想象中潜伏得更深，谋划得更久。
这份突如其来的发现，像一鞭子狠狠抽在陈默紧绷的神经上。
他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立刻知道秦九用生命换来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暴雨初歇，暗流边缘的积水清澈如镜，倒映着一弯残月和陈默孤注一掷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杂念摒除，单手紧握那根半石化的骨针。
针身冰冷坚硬，唯有针尖，因承载了秦九最后一点魂力，尚存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
他闭上双目，另一只手抚上自己左眼空洞的眼眶，而后毫不犹豫地，将那枚骨针的尖端，缓缓抵了进去。
没有预想中的剧痛，只有一种魂魄被牵引、撕扯的晕眩感。
残存的“视魂”之力被这股外来力量瞬间激活，刹那间，无穷无尽的幻象在他脑海中翻涌炸开。
他“看”到了，脚下的古井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像庞大树根的起点，无数条相似的古井在地底深处彼此相连，交织成一张密布的血脉网络。
井壁上，那些不起眼的陶瓮不再是死物，它们如同活物的器官，嵌在土石“血肉”之中，瓮内有酒液般的流光在缓慢呼吸、流动。
这根本不是什么古代的排水系统，而是一条贯穿了整个涪江地脉，以酒为血液，以古井为节点的“酒肠道”！
在这条活体脉络的最深处，正是史料记载中郪江崖墓群的大致方位，那里，有一团跳动不休的璀璨金光，如同被大地封印着的一颗巨大心脏。
陈默猛然醒悟，秦九的死，不是终结，而是开启。
他用自己石化的身躯，打通了这“活脉网络”的第一段淤塞通路，将钥匙交到了他们手上。
就在陈默沉浸于震撼的幻象时，林语笙的低喝将他拉回现实。
她一直蹲在阿卯身旁，手中那面小巧的阴鼓已经连续轻震了七次，鼓面上的符文时明时暗，堪堪压住了少年体内新一轮爆发的毒潮。
阿卯的呼吸愈发微弱，苍白的唇齿间，无意识地呢喃出一串含混不清的音节：“……瓮开三更，血走七经。”
林语笙秀眉紧蹙，抬头看向刚刚睁开独眼的陈默，神色凝重：“这些话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现代语言，也不是我所了解的巴蜀符号……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古老‘酒咒’在毒素侵蚀下产生的回声。”
陈默沉默了片刻，脑中飞速将幻象与这句咒文联系起来。
他没有丝毫犹豫，从腰间抽出那柄随身的酒焰短匕，锋利的刃口在自己左手掌心划出一道深深的十字伤痕。
鲜血立刻涌出，他快步走到阿卯身边，将流血的手掌悬于少年额前。
血珠滴落，却没有溅开，而是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诡异地逆向吸入了阿卯的皮肤之下，瞬间消失不见。
下一秒，原本昏迷不醒的少年骤然睁开双眼，那对漆黑的瞳孔深处，竟泛起一圈淡淡的金色光晕。
他猛地抬起手臂，越过众人，直直指向井壁上一处毫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门。”
众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片看似与周围别无二致的潮湿石板上，在手电筒的光线移动下，隐约浮现出半个模糊的图腾印记。
那是一个由曲线和点组成的“心契图腾”，其形状，竟与陈默胸口那块与生俱来的铭文烙印恰好能够互补吻合。
“嘿，有意思。”酒渣咧着嘴凑上前，他没有看图腾，而是将鼻子凑近石板，像猎犬一样猛嗅了几下，忽然怪笑起来：“这块石头饿了，馋得很。”说着，他竟真的从怀里掏出一块被他啃得只剩一角的干硬烧饼，随手揉碎了，朝着石板撒过去。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烧饼碎屑在接触到石板的瞬间，就如同被一张看不见的大口吞食，凭空消失，连一丝粉末都未曾留下。
酒渣得意地拍了拍手，大笑道：“我就说嘛，这老井里的东西，吃东西只认‘活酒气’！干巴巴的死物，它可瞧不上！”
“活酒气……”陈默心头剧震，一个尘封的记忆片段被瞬间激活——当年川太公以自身为“酿核”，献祭生命激活护山瓮阵，靠的正是那股独一无二的“活人气息”与“胎酒”之力的融合。
他瞬间明白了开门的代价。
没有多余的言语，陈默当即在石板前盘膝而坐。
他放弃了对体内那股躁动“胎酒”之力的压制，任由那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力量如烈火般焚烧经脉。
一瞬间，他全身的皮肤之下，暗金色的酿纹自骨骼深处透皮而出，清晰可见。
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炽热的暗金火焰，沿着他的右臂飞速攀爬，将他的整个手掌包裹。
当他将这只燃烧着金色火焰的手掌，沉重而坚定地贴上那块冰冷的石板时，奇迹发生了。
整块岩石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变形，坚硬的质感变得如同血肉般柔软。
石板的中心缓缓向内凹陷，最终，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化作一道深不见底的拱形门扉。
井口的阴影中，沈青萝悄然伫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手中那枚血玉钥匙正微微发烫，似乎在催促她出手阻拦。
然而，当她看到陈默额角青筋根根暴起，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开启石门的每一分力量都仿佛是从生命本源深处榨取而来时，她迟疑了。
石娘子昨夜在她耳畔最后的低语，此刻异常清晰地回响起来：“我们守的是脉，不是命。若这脉络无人敢以命相搏去打破，那它终将沦为一条死路。”
她紧握的拳头，终于缓缓松开。
血玉匙的温度渐渐平复。
沈青萝收回了即将抬起的手，对着身后屏息待命的执事，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命令道：“退后三步，不许靠近。如果……他能活着出来，就让他走。”
这是她成为守脉人以来，第一次在门开之际，没有举起那把代表着规则与秩序的钥匙。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雨后湿冷的夜风里，默默注视着那扇通往地心未知深处的门，为一群“破禁者”缓缓开启。
门后是一条倾斜向下的幽深隧道，隧道壁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无数微型陶瓮，每一个陶瓮的瓮口，都在极其缓慢地渗出一滴滴淡金色的液体。
这些液体汇聚成无数细流，沿着墙壁上天然形成的沟槽蜿蜒流淌，最终汇入脚下一条不知通往何方的暗渠。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甜腥味，像是蜂蜜与鲜血混合后，发酵了千年却又未曾腐坏的陈酿。
酒渣兴奋地一马当先，像个找到宝藏的孩子，可没冲出几步，他突然像被钉住一样停下，猛地转身，指着前方压低声音惊呼：“前、前面有人！”
众人心头一紧，立刻趋步上前。
只见在隧道延伸的尽头，矗立着一座简陋的石龛。
龛中并未供奉神佛，只有一口边缘残破的小小陶瓮。
而在陶瓮之前，赫然跪着一具栩栩如生的石像——那姿态，那轮廓，正是秦九！
但比这更令人震惊的是，这具本该是死物的石像，其胸口位置，竟有着极其微弱的、规律性的起伏，仿佛……仍有心跳。
陈默强忍着内心的翻江倒海，缓步上前，颤抖着伸出手，轻轻俯身触碰那口古朴的小瓮。
指尖与瓮体接触的刹那，一股庞大而悲怆的记忆洪流，夹杂着无尽的酒香与菌群的低语，瞬间涌入他的脑海：秦九并非完全石化死去，在生命终结的前一刻，他以古老的“移毒”秘术为引，将自己的残魂意识转嫁到了这条地脉酒肠之中，以自身魂魄为养料，维持着这古老菌群网络的最低限度活性，只为等待他们找到这里，完成最后的交接。
就在众人为这超越生死的守护而震撼之际，一直虚弱地跟在后面的阿卯，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踉跄着站直了身体。
他一步步走向石龛，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伸出自己那只溃烂发黑的手，轻轻抚上了秦九石像冰冷的手背。
刹那间，异变陡生！
阿卯掌心溃烂处不断渗出的黑液，竟如同被强力回抽一般，逆转方向，反向从他皮肤注入石像的指尖。
黑液所过之处，石像的纹理竟亮起一丝微光。
与此同时，整条隧道的成千上万只微型陶瓮，仿佛收到了统一的号令，齐齐发出嗡鸣般的震动，瓮中渗出的金色液体瞬间加速，如血脉奔流，沸腾了起来。
酒渣看得目瞪口呆，失声叫道：“他在还债！他体内的毒，源自他的祖先对酒脉的破坏……现在，他在用自己的命，把祖上欠下的债还回去！”
陈默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他仰头望着眼前这悲壮的一幕——少年以自身为桥梁，承接着数代祖先留下的罪业；老医者以石化之躯为灯塔，守护着一个文明最后的火种。
这条深埋地下的酒肠，原来真的是用一代又一代人的性命与痛苦，一寸一寸，硬生生“酿”出来的活路。
他仰起头，仅存的独眼中，金光流转，倒映着那奔涌的金液与少年痛苦却坚毅的脸庞。
他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低声道：“原来……真正的瓮阵，从来都不在地上，而在人心走过的路上。”
话音未落，隧道的最深处，那郪江崖墓群的方向，第一缕宛如晨曦般的浩瀚金流，正响应着这跨越百年的偿还与守护，缓缓涌来。
金流所过之处，石壁上的酿纹逐一亮起，空气里的甜腥气息变得愈发浓郁，仿佛有什么沉睡了千年的庞然大物，即将被彻底唤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