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识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拽入深海。
这不是比喻,我沉沦在一片冰冷、死寂、完全无光的水域里。
没有声音,没有方向,只有刺骨的寒意和无边无际的压力,要将我的灵魂碾成齑粉。
这就是阁主的内心世界,是他噩梦的源头:一片被绝对孤独和理性冰封的深渊。
他将自己囚禁于此。
我没有挣扎,而是任由自己下沉。
作为赎梦者,我知道对抗梦境本身是最愚蠢的行为,你必须成为梦的一部分,顺着它的纹理,找到那个结。
下沉的过程中,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同锋利的玻璃碴,从我意识的表层划过。
那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眉眼间有种不属于那个年纪的执拗。
他站在一块巨大的光幕前,上面流动着瀑布般的数据和星图。
他眼中闪着狂热的光,对身边的人描绘着一个没有意外、没有灾祸、所有人的命运都被精密计算和优化的“完美世界”。
回应他的,是同事的嘲笑,导师的斥责,还有资助方冰冷的拒绝。
“疯子!”
“你这是在扮演上帝!”
“违背伦理,违背自然规律,你的项目必须立刻停止!”
画面一转,他跪在一个浑身插满管子的女孩病床前。
女孩的生命体征正在飞速流逝,仪器发出尖锐而绝望的警报声。
他通红着双眼,一遍遍地在纸上演算着,试图找到那个能挽救女孩生命的“最优解”。
可无论他怎么计算,所有的结果都指向同一个终点:死亡。
“为什么……我已经算出了所有可能性,规避了所有风险……为什么……”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是初次被“天命”这个无形对手击败时的茫然与不甘。
女孩的呼吸停止了。
他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天亮。
从那天起,他眼里的光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比深海更冷的寂静。
这些不是记忆,而是情绪的化石。
每一块都坚硬、冰冷,充满了被世界误解的委屈,和眼睁睁看着珍视之物逝去却无能为力的极致痛苦。
他将自己所有的善意、所有的努力,都归结于一个冰冷的词;“错误”。
为了不再犯错,他选择成为“正确”本身。
他要创造一个绝对理性,没有情感干扰,由数据和逻辑构成的世界。
为此,他抛弃了自己的人性,成为了逆命阁的阁主。
我继续下沉,终于,我“看”到了他。
在深渊的最底部,那个蜷缩发抖的小小影子。
不是孩童,而是那个在病床前,眼睁睁看着世界崩塌的年轻男人。
他抱着头,一遍遍地重复着那句绝望的诘问。
“为什么?”
他的周围,环绕着无数条闪着微光的因果线。
每一条线,都代表着一个被他“修正”过的命运。
它们像锁链,将他牢牢困在原地,他以为自己是执棋者,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为棋盘本身。
我没有靠近,只是停在了不远处。
我没有说话,因为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我只是将我在他记忆碎片里感受到的所有情绪,重新整理、打包,然后,轻轻地推了过去。
那不是我的情绪,是他的,我只是一个整理者,一个信使。
我让他重新“看”到自己当初的执念,不是为了证明他错了,而是为了告诉他:我看见了。
我看见了你的初衷;我看见了你的痛苦;我看见了你的无能为力。
那片由痛苦和绝望构成的冰封海洋,开始出现一丝裂痕。
他缓缓抬起头,那张被符文覆盖,早已看不出人形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极度的困惑。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一个“变量”,一个不在他计算之中的存在,用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他的核心领域。
我没有敌意,没有杀气,甚至没有“干涉”的意图。
我只是一个见证者。
“你没有错。”
我的灵觉,化作一道微弱的暖流,穿透了层层冰封,抵达了他的核心。
“想要保护重要的人,没有错。”
“想要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也没有错。”
“错的……”我停顿了一下,将自己最深切的,作为赎梦者的感悟传递了过去。
“……是这个世界,有时候根本不讲道理。”
这句话,仿佛一把钥匙,捅进了一把生锈亿万年的古老大锁里。
他整个灵魂都在剧烈地颤抖,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终于找到宣泄口的决堤。
他那套坚不可摧,用以保护自己的逻辑闭环,那个“天命是邪恶的,所以我要修正它”的最终极的借口。
在这一刻,被我用一种更柔软,也更蛮不讲理的方式,从内部瓦解了。
因为我给了他另一个“借口”,一个他曾经相信,后来又被他自己亲手否定的借口:
“我尽力了,但我还是失败了,这不是我的错。”
承认这一点,比成为一个对抗世界的疯子,需要更大的勇气。
我伸出的那只手,终于穿透了现实与梦境的隔阂,穿透了他用绝对理性构筑的壁垒。
我的指尖,最终触碰到的不是他的胸口,而是那个跪在病床前的,年轻的自己。
我没有说“带你回家”。
因为我知道,他已经没有家了。
我只是轻轻地,像一个老朋友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
“辛苦了。”
三个字,仅仅三个字。
整个空间,那片由无数因果线编织成的,代表着绝对秩序的世界,在这一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崩裂的巨响。
我补全了他因果链条里最关键的,缺失的那一环。
不是力量,不是胜利,而是一句,迟到了太久的理解。
阁主的核心执念,那根支撑着他整个世界的精神支柱,被我那句“辛苦了”彻底敲碎。
他那如同超级计算机般绝对理性的核心,第一次出现了“逻辑错误”。
一个无法被计算,无法被量化,充满了矛盾和温情的“病毒”,正在他的精神领域里疯狂蔓延。